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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回去时,已是日暮时分,家家炊烟袅袅，自家屋中,也传来了水菜下锅的哗啦声。
她走到厨房门口，看杨戬正在灶台前站着，长身玉立,那双曾捧金印、执墨扇、擎神器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把铲子，上下翻飞。
这样的情景,她其实也曾见过,在灌江口的那一千年,他暗怀心意、她一无所知的时候，他们也曾共炊共饮,出入同行,和契无比，虽无夫妻之实,在旁人眼中，却是再美满不过的神仙眷侣。
兜兜转转,时光竟又重现。
十年，说长不长，眨眼已掠过数载,可离了这大荒之地,莫说十年,一年半载，怕都是珍奢无比，转瞬成烟…………
热腾腾一道菜出锅，杨戬捧菜转身的功夫，见到了夕阳下倚在门边的嫦娥，一怔后唇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又背过身去倒入切好的菜，闷声道：“你去坐吧，再等会儿，就好了…………”
嫦娥本想搭个手，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水准不搭也罢，便轻轻“嗯”了一声，折身走开，身后，炒菜的铲子在顿了一顿后，骤然哗啦啦地炒了起来，声响渐大。
没过多久，饭菜上桌，中有一道炙鱼，嫦娥持筷夹了一块入口，咀嚼几下，只觉口感十分熟悉，她一壁细嚼一壁回忆，忽地忆起在灌江口时，杨戬也曾做过这道菜。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可味道，却迅速地唤醒了她的记忆，原来，即使她之前因愤恨刻意选择遗忘，但一切早已深入骨髓，从未被忘记。
嫦娥忽觉有些眼热，微低了头，下筷动作更慢，但这在心中本就有气的杨戬看来，嫦娥是“心不在焉”了。
“…………不喜欢吗？”他问。
嫦娥微微摇头，又夹菜入碗，但因她喉咙微涩，咽下微有堵意，在杨戬看来，又是“难以下咽”了。
满桌佳肴，顿时如同嚼蜡，杨戬几度欲启齿，终是忍耐下去，无言饭毕，天也转黑，嫦娥拥衾上床，无事找事，扯了丈布，开始比做衣裳，杨戬在旁看得眼角微抽，本就不豫的面色，更加冷峻，终于忍不住开口：“别做了…………”
嫦娥不觉有他，仍在量尺比对，口中道：“反正闲着……多做几件，手艺或还能长进长进…………”
杨戬又盯看了半晌，忽地掀开被子，背过身去，直直躺下，因动作过烈，窝在被子凹处的兔子都被吓了一跳，蹭蹭地跳下床，跑得没影儿了。
嫦娥瞅了杨戬宽阔的后背一眼，继续理布，然而过了没一会儿，背对不吭声的杨戬，又忽然坐了起来，手快如电，“唰”地将那几丈布迅速卷起，扔到一边桌上。
嫦娥手中骤空，还保持着理布的姿势，怔怔地眨了眨眼，“……干什么？”
“……别做了……”
“…………为什么？”
“因为…………”杨戬静了静道，“因为……夜深了……伤眼睛……”
“……哦……”嫦娥懵懵躺下，“那……早点睡吧。”
“嗯…………”
嫦娥侧过身去幽幽一叹，“只是如果夜里不抓点紧，怕是赶不及，本还打算在冬天来前，给你赶件棉衣…………”
杨戬“嚯”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嫦娥以手背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含混道：“把灯熄了睡吧……”
杨戬却缠了上来，左手搭上嫦娥的肩，“……你刚才是在给我做衣服？！”
“不然呢？”嫦娥一躺下就有了困意，闭着眼道，“本想今夜给你量个身裁布，夜深了就算了吧……明日…………”
杨戬却喜地捉住了她手，向自己身上探去，“用手量也行……”
嫦娥脸一红，硬生生抽回了手，嗔道：“别成天胡说八道……”
只一件还未裁剪的衣裳，就将杨戬那独个儿憋闷了半天的郁气，打消了大半，但，气消了不少，危机感却没消除，再过几年，羿会长大，到时候，思念了万载的人，重又出现在她眼前，那时，她还肯与他同眠，扮演这“相公娘子”的“游戏”吗？
杨戬眸子一暗，将嫦娥搂在身前，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夫妻行周公之礼，天经地义，哪里是胡说八道…………”
可他吻着吻着，嫦娥却无半点回应。杨戬抬首一看，原是嫦娥已在他怀中睡着了。
睡中的嫦娥神色安和，似正在好梦之中。杨戬轻拨开她的鬓发，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将她抱得更紧，紧紧贴在一处，像是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没几日，羿来向嫦娥辞行，二人在院前河边遇到，嫦娥刚想笑对他嘱咐一些保重之类的话，就见他身后背着一把新弓，笑容立刻滞住。
羿注意到嫦娥的目光，将那弓解下，“这是我新制的，先生是想看看吗？”
杨木弓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嫦娥定了片刻，最终却摇了摇头，“不了。”
羿有点不解嫦娥的奇怪态度，也没再多问，自将弓背好，一拱手道：“我走了，先生保重。”
“保重。”
嫦娥目送着羿离开，不多时，杨戬突然出现，在背后抱住了她，“你在想什么？”
嫦娥轻道：“我在想，似水流年，他很快就会长大了……”话音刚落，就感觉抱着自己的双臂，突然僵直用力，嫦娥不太舒服，想要挣开，杨戬却抱得更紧。
嫦娥瞪了他一眼，“快松手！”
“我不松手！”杨戬不但不松，反而加了力气，“你是我的娘子，我生生世世永不松手！”
嫦娥似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沉声道：“别胡说了，快松开！”
“不松！”
“松不松？”
“不松！”
…………
如此没皮没脸的杨戬，嫦娥已很久没见过了，她急得要狠踩杨戬的脚，但杨戬，却就势低首，吻上了嫦娥的唇。
身后立时传来一片吸气声，杨戬离唇转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站着一群捧着衣裳来河边浣洗的妇人，而嫦娥早已羞红了双颊，狠狠剐了杨戬一眼，将他用力推了个趔趄，自己跑回了屋中。
浣洗衣裳的妇人中，李大娘是他们的近邻，她与嫦娥杨戬关系熟络，以前也曾无意在窗外听见这对年轻夫妇一大清早就颇亲热，笑着解围道：“阿姮妹子羞了呢，还不快进去哄哄！”
杨戬赶紧抬步回了屋中，嫦娥却似真生气了，不搭理他，自顾磨药，杨戬在旁转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就拿个药杵在那儿捣，一边捣一边观察嫦娥的神色，“我以后不这样了……”
嫦娥仍是板着脸，“不这样什么？”
“以后我定注意言行举止……”
嫦娥面色刚缓了缓，杨戬就抱着药臼凑过来飞快吻了她一下，“当然，在家里就不必了！”
嫦娥恼地离身就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煮药，自猜到杨戬已恢复后，她便以杨戬病情好转为由，减少了熬药次数，但目前看来，恢复是恢复了，但这病时的一些“习性”，却烙在身上了，得拿药给他“彻底洗洗”，嫦娥故意煮了一碗又浓又苦的良药，递给杨戬，“喝药，治病。”
杨戬瞅着那散发的苦味儿的浓药，瞬了瞬眸子，“娘子待我真好。”
嫦娥笑，“那当然。”
杨戬伸手接过药碗，眼瞅着嫦娥，一滴不剩地喝了，嫦娥托腮笑问：“苦吗？”
杨戬却道：“不苦，娘子亲手熬的，苦也是甜。”
嫦娥正感到牙痒痒，杨戬却越过桌面，握住了她手，深深望着她道：“便是毒/药，只要是娘子亲手奉上的，我也甘之如饴，愿饮上一辈子。”
一辈子………………
嫦娥避开眼去，抽出手拿了空碗冷道：“那就再来一碗！”
她转过身去，但这三个字和杨戬的眼神，却一直在她心中，徘徊不去。
转眼入了冬，夜很长，她也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都是重复的旧事，在眼前一件件浮现，甚至当年册封司法天神的圣旨入府的那一刻，她也如一个旁观者，再次见证。
一辈子可以很短，却也很长，当至亲至爱离去，每一日都是熬煎，在她“死去”，杨婵被亲手镇压山下后，背负着所有的他，一身傲骨之下，该是隐藏着怎样的痛苦与孤独…………
恍惚间，仿佛又来到了西海岸边，雪浪拍岸，清月高悬，杨戬立在岸边，一动不动，如泥塑石雕，双目迷离，正在被洗心香腐蚀着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嫦娥看着那个身着红衣的她，绝望地头也不回地离去，此后，将所有的绝望，带给了杨戬。
未知情前，她固然恨他，恨他改易心志，冷酷无情，竟为天庭效力；知情之后，她却更加恨他，恨他为何要演这样一场戏骗她，为何不和她坦白，她愿与他陪演，她愿与他一直走下去，她不愿，他一人，承受着这些…………
杨戬，真是三界第一的呆子！
嫦娥微微踮脚，吻上了那唇，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她瞬间睁开了眼睛，却又立刻，对上了同样一双眼。
是杨戬，触感亦是真实。
杨戬未想到嫦娥会突然醒来，一怔下，匆忙离了她唇，等待着她的发作，但醒后的嫦娥，看他的眼神，却很是奇怪，静静望了他好一会儿，缓缓伸手捧住他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杨戬呼吸窒住，不敢相信到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身子僵直地一动不动，震惊中掺着惊喜，仿佛略动一动，这梦境就会破灭。
嫦娥略抬首，深深凝看着杨戬，这一眼，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多少人事更迭、岁月流逝，她在心中喟叹一声，微垂了睫，就要撤手折身，杨戬却忽地追了上来，翻身吻上了她的唇。
窗外大雪茫茫，冰天冻地，一切都严寒无比，而室内温暖相拥的二人，却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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