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渡盲

第五十五章

    许邵东回到家,阳台的窗户没有关,他走了过去,迎面撞上晾在阳台的衣服,天冷,被风这么吹着快冻成衣服块了,然而这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好闻。
    他揉捏上衣,握在手心,脸埋了进去。
    冰凉冰凉,可劲的醒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给自己洗衣服,可是第一次,却难有的感动,感动的想要流泪。
    许邵东进了画室,试图在用作画去缓解内心复杂的感情。
    他把画架上的那幅沙漠拿了下来,放在墙边,接着取出一块新的画框放在画架上,和失明前不同,以前他都是买木框和画布,自己动手绷,可现在图方便,买的都是现成的画框了。
    画布摆好,他静静的坐着。
    脑海里全是那个女人。
    记忆里,指尖从她的额头,滑到眉毛,滑到眼睛,滑到鼻子,嘴巴,
    他清楚的记得每一分触感,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形状…
    【摸清楚了吗】
    【摸清楚了】
    【我长什么样】
    【在心里】
    是啊,深深的刻在心里呢。
    他挤出大量的颜料,用最大号的油画笔调匀,调色板上大片的墨色,很稀,偏着点儿深蓝。
    唰—唰—
    铺满了整个画面。
    许邵东拿出另一块调色板,挤出白色,加了极少量蓝,黄,红,用手指调,匀了,白色没有那么白,稍稍偏了点儿蓝。
    他的手上沾满了白色,很厚,很稠,
    轻轻的落在了画上。
    从上到下,像是抚摸,像是疼爱,
    温柔,缓慢,一挥而就。
    墨色里,
    画中人闭着眼,脸微微的扬起,冷冷的脸,没有笑容,看上去有些凉薄。
    那是一个女人的侧颜。
    许邵东掏出烟来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用手指揉搓,掐灭了。
    他掏出手机。
    握着手机的手低垂着,血液堆积,经脉微微暴起,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
    他在思考,也在纠结。
    最终,他还是拨了出去。
    那么大年纪了,碰到有些人有些事,还是克制不住啊。
    九。
    拨号键。
    轻轻一摁。
    嘟——
    嘟——
    嘟——
    世界是安静的。
    大概有六秒吧,那边接通了。
    “许邵东。”
    他叫她名字,“程潇。”
    “我在。”
    “程潇。”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怎么?刚刚没和我说话,现在后悔了?”
    他微微的拉动了嘴角。
    “程潇。”
    “嗯。”
    他低着头,腰弓着,背部呈现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你到家了吗?”
    “没有。”
    “你小心开车。”
    “你打电话来让我分神,就是为了对我说小心开车?”
    他语噎。
    程潇笑笑,“我打车的。”
    “那让司机慢点开。”
    “嗯。”
    沉默了。
    “你在干吗?”
    “刚才在画画。”
    “画完了?”
    “嗯。”
    “还挺快的。”
    “简单涂的。”
    “以后教我画画吧。”
    “好。”
    她干咽了口气,换了个手拿手机,“许邵东,你瘦了。”
    他沉默不语。
    程潇看着车窗外,一一划过的路灯,轻轻地说:“胡子都那么长了,现在可以剃了。”
    “不过留着也挺好的,挺好看,挺男人的。”
    刹—
    车猛地一车猛地一晃。
    “怎么了?程潇?”
    他紧张突然的站了起来。
    程潇坐稳了,“没事,急刹车。”
    他松了口气。
    “我和安铃见面了。”
    他怔了一下,问:“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他的声音极低,却很清晰,“她和你说我以前的事?”
    “嗯”
    “我和她……都是过去了,我对她没感情了。”
    “你不必解释,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弄得我像是多余的。”
    “如果,”她垂下眼,顿了一下,语气缓慢,“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我理解。”
    “你别乱想。”他皱了眉。
    “我们之间你情我愿,谁也没有欠谁,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牵绊,你能理解吗?”
    “程潇,你不信我。”他低下脸。
    各相沉默。
    她的睫毛轻颤了颤,“她很爱你,我,”
    我也是。
    她抿了抿唇,继续说:“我不在乎。”
    “大多数人这一生不可能只有一段感情,也不可能一件错事都不会犯过,重要的是重新开始,每一天,每一秒,我们都是新生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平静而理性的诉说,不带入一丝个人情感,不带入一点偏见,就像一个旁观者,镇定,而客观,“我不是圣人,也无法做到将你拱手让人,我今天去找你,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争取过。”
    “但是许邵东,我想要你明白,我是一个不允许一点瑕疵和背叛的人,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过去无法改变,我也不在意,我在乎的是现在和未来。”
    “许邵东,我不会把一颗不完整的心强留在身边,那样,对你,对我,对安铃,都不公平。”
    “所以,还请你好好的做选择,好好的解决掉一切乱七八糟的事。”
    “你明白吗?”
    许邵东干咽了口气,喉结滚动。
    “嗯。”
    “长情的人心都不会太硬,而安铃就像个无厘头的小舟,撞进入一个盲区,一时走不出来,需要有个人去救救她。”
    “在此之后,如果你想要回来,不带一丝泥泞,我会等你。”
    沉默。
    半晌,
    一声“好”字。
    程潇靠着车窗,手在窗户上划了划。
    “其实事情没必要搞得那么纠结,那么紧张,我都不怕,你更不要害怕。”
    他心头乍冷乍热,很难受,没有说话。
    程潇也沉默了。
    半晌,“我知道你怕安玲吃醋,再来伤害我。”
    “其实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坏。”
    她捏了捏眉心,干嘛为别人说话呢。
    “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态度都不一样,你为了心中的准则离开她,她放下仇恨爱了你那么多年,你们不一样。”
    “你认为安玲丧心病狂,没有人性,你对她的感情变了——可是我和你又不一样。”
    她看着车外,看向远方,
    “我爱你,
    即便你十恶不赦,罪孽深重,
    我也依然爱你。”
    久无回应,她看了眼手机,黑屏,自动关机了。
    她收好手机,打开车窗,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最后几句话他听没听到。
    “喂。”
    “喂?”
    他坐在画布前,身影有些落寞,给她拨了回去,声音提示关机了。
    许邵东垂着头,劲长的手里握着小小一块手机,被手心捂暖了。
    他站起来,无意蹭了松节油盒,听声音,油洒了一地,他也懒得管,走出屋,穿上大衣,穿上鞋,拿着盲杖就出门了。
    他步子比往常快了许多,匆匆的下楼去,到了小区外,站在路口打车。
    一辆出租车停到他面前,“哥们,上来吧。”
    他坐到后座,贴着车窗,对司机说:“长安湖小区。”
    司机看着后视镜,嘴角一勾,深意的笑了,他连个声也没吱,开车走了。
    半分钟后,许邵东嗅到了一些异香,与其说异香,倒不如说是女人身上的味道,可司机明明是男人。
    他静下心仔细听,无奈车外鸣声太吵,许邵东坐直身体,“师傅。”
    司机没理他。
    “师傅?”他手往身旁一挥,打到一个人。
    他一蹙眉,抓到身旁女人的胳膊。
    刹那,一块白方巾摁在自己的脸上。
    对于这种把戏他再熟悉不过,许邵东憋着气没有呼吸,一把拽住捂着自己脸的那双手,拧住按在了车座上。
    那人被拧着一片吃疼,叫出一声。
    “你们是安玲的人?”
    开车的男人瞅了后头一眼,哼笑一声,不打算搭理他。
    许邵东拧了下她的胳膊,“说话。”
    “店长—”
    他愣住了。
    近两年的相处,这个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就在这一刻,她迅速的扯出手铐把他的手铐住了。
    “你?”
    “对不起,店长。”
    “张冉!”
    他捻着眉,立马反应了过来,“你是安玲的人?”
    “是。”
    许邵东抓住她的手腕,“安玲来了,所以你莫名消失了那么多天?!”
    “对不起。”
    “安玲一直知道我的下落,她一直安插人在我身边?”
    “她是派我保护你。”
    他松开她的手腕,沉默了。
    “保护。”他低头,苦笑一声,“是监视吧。”
    “她也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毕竟没几个人知道你还活着。”
    “程潇姐是好,可你们不适合,也走不到一起,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程潇姐,你就跟二小姐走吧。”
    “所以这么久,你一直都在伪装。”
    张冉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我该怨你,还是谢你?”
    张冉低下头,一脸纠结。
    许邵东微微侧脸,“九哥也来了吗?”
    “九哥?九哥一年前死了。”
    他的手一颤,“死了?”
    “嗯。”
    “怎么死的?”
    开车的男人哧笑一声,“那家伙是警察的人,说来也真是厉害,在六爷手下窝了那么多年没被发现,到最后还不是连个人形都没有。”
    许邵东勒紧了拳头。
    “啧啧,那叫一个惨,被六爷剁成几截,这扔一块,那扔一块,还特意在警察局门口扔一块,呵,到最后那帮条子也没拼齐。”
    突然,许邵东抬起胳膊,绕住张冉的脖子,手铐链子抵着她的喉咙。
    “停车。”
    张冉被勒的脸发红,隐隐约约喊出声“店—”
    “停车!”
    开车的男人斜睨他一眼,目中无人的停了车,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把这个瞎子放在眼里。”
    许邵东夹着张冉出去了。
    男人随手抽出一根棍子,跟着下了车。
    许邵东松开张冉,男人拿着棍子拍着手,吊儿郎当的朝他走过来。
    张冉挡道到他面前,“哥!你不能伤到他。”
    “死丫头,让开。”说着,把张冉搡到一边。
    “哥,二小姐会生气。”
    “老子帮她把男人带回去,她高兴还来不及。”
    “哥!”
    许邵东沉下心听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五步,四步,三步。
    他闷头撞了上去,抵住男人的腹部,扛起他摔了下去,他扣住男人的手,死死的按在地上,冲头就是几拳。
    许邵东浑身怒火,快要把他撕碎一般的表情,“你们这帮狗东西。”说着,冲头打了一拳。
    “狗东西!”
    再一拳。
    “畜生!”
    又一拳。
    男人自然挨不住他这几拳,不省人事了。
    许邵东瘫到一边,死气沉沉的坐着,快要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悲伤淹没了。
    【兄弟,吃下去】
    【别跟命过不去】
    【人活着,不容易】
    【我是卧底】
    【邵东,你记着,我叫陆家成】
    他拳头紧攥,一拳捣在地上。
    手在发抖。
    刚要站起来。
    砰—
    脑袋与木棍碰撞。
    倒了下去。
    张冉扔了木棍,怔怔的看着他,嘴一撇,要哭了,“店长,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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