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美人不识君

第九十四章_103

    四周的温度很暖,没有冷风吹进来,但是气息却是暖中带着阴寒。
    这种感觉对书辞而言并不陌生,几乎和每次她进宫时,面对四合的宫墙所产生的感受一模一样。
    漆黑的眼前,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光亮,随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露出了富丽奢华的陈设,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银制的器皿上镶嵌着红宝石,精致的宫灯里透出明亮的颜色,把点翠香炉照得异彩流光。
    灯下,那个身着八团龙袍的人,面如刀削,高举着那块碧青的玉佩眯眼打量。
    在书辞坐起来的同时,他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对于沈皓这个人,书辞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压根没让人觉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从未有过锋芒,但温润的棱角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危险,不显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颔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轻抚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轮廓。
    “这块玉,在朕年纪还小时曾见宫里的一位掌事太监带过……想不到,过去那么久了,今日还能有缘碰见。”
    书辞环顾周围,然后望着他,难得大胆一回,没对这位天子行礼。
    “皇上一国之君,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请我一个小小的王妃入宫吧?”话虽如此说,但细细想来,他所干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这一件,这辈子都活在别有用心和阴谋算计当中了,九五之尊做到这个份儿上,真还不如沈怿一个受世人鄙夷的亲王。
    “肃王妃不是一般人。”沈皓似笑非笑,“请你,朕自然不能用宫中的那套法子……更何况,你们不也想尽办法要躲着朕么。”
    书辞看着他脸上的笑,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大敌将至,却要靠一个女子来威胁人,您这样当皇上,不觉得很可悲吗?”
    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沈皓却也没见有多愠恼,他还在把玩那块玉,语气轻轻的,带着询问:“朕不适合当皇帝,那你认为谁适合?沈怿?”
    “沈怿合不合适,我不知道。”她轻摇头,“只是感觉皇上您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见得就过得很快活。”
    沈皓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亲近任何人,无数的前车之鉴使他胆寒。
    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安全感,东窗事发的场景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回,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
    “可是朕没有选择。”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王妃大概不会明白的。”
    昔日仓皇得知真相,震惊无措时,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后来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帘听政数年,亦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迟了。
    书辞颦眉瞧见他欲言又止地轻叹,再开口时已不是先前的话题。
    “当初梁秋危死后,所有人都当他把青铜麟的秘密带进了棺材里,连肖云和也没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找寻的碎片里有一块居然是假的。”沈皓微抬起手,“这一招掩人耳目的确是很高明,毕竟谁夜不会料到,他会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摆在最外面——”
    说完,青玉毫无征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响后,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铜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宫里的宴会才开始,距离上次中秋大宴已过去三个月之久,漫长的宫廷生活似乎只能凭借这些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来增添点色彩。
    谱写盛世太平的南花园里还是一片灿烂的花海,连歌舞戏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辙,四下钟鼓齐鸣,热闹得不行。
    谁也没听到那殿外高墙后,远远的拖着尾音的猫叫,一阵接着一阵,持续了很久。
    禁宫内的锦衣卫到了换班的时候,几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里的英武门外满地积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压在头顶,莫名有些萧条。
    守门的禁军哈着白气,正在数着离交班还有多久,前方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尚未抬眸,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来。
    “站着,皇宫重地,还不下马!”领班的禁军摁着刀刚要开口呵斥,疏忽对上来者清冷的双目,趾高气昂的神色立马荡然无存,“原来是肃王爷……不知王爷驾临,卑职唐突了。”
    马背上的人并未言声,领班腆着脸笑:“这么晚了还进宫请安,您辛苦了。”
    一壁说,一壁侧身准备让他,然而等了好一阵,对方却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皇城之内不许骑马,更不许携带兵刃,这是规定。
    今天当值的禁军领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再往那位亲王的身后看去。
    那些隐在夜色中的人马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乌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气寒光。
    殿阁内空空荡荡。
    沈皓适才在听到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耳语几句之后,便捡起碎片匆匆离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残渣的太监,就只剩下书辞一人了。
    此前门开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见了亭台楼阁,以及守在外面的两名禁军侍卫。
    书辞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宫的某一处,可是皇宫对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惊鸿一瞥,压根不清楚所处的位置。
    皇帝将她囚禁在此,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一块铜片那么简单,今天的计划,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没准儿穷途末路之际会用她来威胁沈怿。
    而自己留在这里,绝对会成为整个部署的绊脚石。
    书辞咬着嘴唇,在殿中来回踱步。
    怎么办好呢?
    殿阁内仅有一扇窗,并未上锁,但是殿外有禁卫,要是跳窗逃离,他们肯定会发现,届时打草惊蛇,再把她手脚给绑了岂不是更糟?
    书辞颦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搅动着,心里越慌,脑子里就越空白,视线不经意落在了那个太监身上,甚至天马行空的乱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卫让路怎么样?
    答案当然是不行的,且不说自己打不过,单看这太监普普通通,对方又怎可能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人受她胁迫。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吗?
    就在她心绪荒凉,束手无策之时,不远处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晃入眼中,那是个嵌了宝石的纯金葫芦壶,大概一尺来高,做工极其精致。
    她看着此物,某个念头便瞬间往外冒。
    伺候的太监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正端着托盘要起身,突然脖颈上传来一阵毫无征兆的钝痛,他惊愕地捂着后颈,不可置信地转过脸……
    面前的女子手持凶器,与他不偏不倚四目相对,显然也带着几分慌张。
    当他开口要叫人的刹那,书辞手忙脚乱地迎头又敲了一记。
    那太监当即白眼往上翻,到最后都未吭出一声,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饶是曾动手砍过肖云和,却也没真打算杀人,眼看脚边倒了一具不知死活的身体,书辞仍旧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她把纯金摆件放在一边儿,不自在地拿手在衣裙上擦了好几回,狠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内廷东路,东宫以北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外,禁卫铁桶般的围在周遭,连只鸟飞过的动静也不敢放过。
    忽然,吱呀一阵响,门被人推开,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个子手捧食案,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两边的侍卫目不斜视,他回身轻轻掩上门扉,恭敬地朝左右颔了颔首,很是识时务地迈着小碎步沿回廊离开。
    许是走得太快,禁卫隐约感到莫名地不对劲,于是多了个心眼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
    红木几案后,身穿海棠色马面襕裙的王妃正背对着门端坐在那儿,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背,乍一看去很有几分萧瑟落寞。
    环顾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侍卫才关上门回到原处继续当值。
    书辞自从出了那间房开始,心一度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内呼啸而出,为了尽快走出这群大内高手的视线,她连路也来不及看,自顾闷头往前行。
    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等回过神,才发现虽然暂时安全了,但举目四顾,禁宫里弯弯绕绕,殿宇众多,一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各在何处。
    她对皇宫不熟悉,几次来都是由沈怿带路,如今想要自己走出去实在是颇为困难,只能在偌大的宫廷内乱转。
    入夜后的紫禁城,更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拐角都仿佛似曾相识,每一处建筑皆是熟悉又陌生,这边刚跨过垂花门,迎面就撞上一队守卫经过,吓得她又赶紧退了回去。
    在这附近巡逻的并不是锦衣卫,说明自己离宫门还有很远。
    倘若方向是对的那倒还好,要是越走越深,可就糟了。
    此刻她禁不住生出些慌乱与迷茫来,亦不知这样下去会走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书辞趴在墙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巡逻守卫的背影,琢磨着要如何不惹人注意地穿过夹道,还未想出对策,背后竟冷不丁传来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
    “这谁啊?冒冒失失的……干嘛来了?”
    她心里一咯噔,手脚霎时冰凉,杵在墙根不敢侧身。
    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喋喋不休:“说你呢,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中的老太监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她不吱声,当下扯嗓子一通教训,“怎么,哑巴啦?没学过规矩吗,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随便瞎逛是吧?”
    随着人渐渐靠近,他语气也起了变化,似有所感地咦了下,颦眉喃喃道:“好生的面孔……你到底打哪儿来的?”
    书辞不敢与之对视,太监的嗓音一贯古怪,此时若开口,她必定露馅。但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就这般僵持了没多久,对方明显觉出些异样。
    她发现他开始缓缓往后退,那张五官模糊的老脸皱在了一起,嘴唇愈渐张大。
    此刻手边已没有可以敲晕人的任何物件,书辞在那声“有刺客”喊出来的一瞬,反应极快,调头便跑。
    甬路上冰雪未消,一脚踩上去尤其湿滑,她朝前迈了几步,方才巡查的禁卫闻声赶了回来,书辞揪着衣摆停住脚,等回头时,拐角正好冲出那波守在房外的侍卫,一前一后打算把她包成饺子。
    此时此刻才当真是应了那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命悬一线时,她已然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岔口慌不择路跑了进去。
    可悲哀的是,今天一整天她的运势似乎都处在最坏的状态,厄运一路上有始有终,连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打算放过她。
    对面是个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
    书辞在盯着那堵厚厚的石墙时,不由茫茫然地想:可能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她真的,会成为沈怿的麻烦吗?
    就在黑灯瞎火的当下,她手臂蓦地被人一拽,硬生生给拉到了旁边的门内。
    “谁……”
    话音才起,嘴就被对方虚虚捂了下,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书辞愕然打量来人:“崔公公?”
    远处的脚步已然逼近,崔福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透过门缝匆匆扫了眼外面。
    “跟我来。”
    英武门前的异动发生之时,南花园内还是一片欣欣向荣。
    当第一道火光冲上云霄,所有的宫妃与皇族皆以为这是除夕夜中用来渲染气氛的烟火,无人在意,甚至举杯欢庆,互相庆贺。
    而等到第二、第三道火光炸开,哗然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情况有变。
    沈皓刚走进花园,几支羽箭便破空而来,擦着侍卫的衣襟,把正前方引路的太监射了个对穿。
    死尸的出现让所有养在深宫里的嫔妃与酒囊饭袋的王公贵族们吓变了脸色,惊叫声立马盖过了“护驾”,酒水倾泻,杯盘狼藉,场面乱成一团。
    从门禁外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和护卫皇城的锦衣卫们碰了头,各自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面面相觑。
    谁知突然间,几个锦衣卫拔出刀来,又快又狠地给身边最近的禁卫抹了脖子,变故来得迅猛无比,连同为锦衣卫的其他数人也跟着看懵了。
    唱的是哪一出?
    事先没人提过啊?
    “锦衣卫谋反了!”
    混乱中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
    禁军人人自危,而没反的那群锦衣卫却莫名其妙,在一头雾水之下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帽子。
    于是两边人马一碰面,禁卫就不由分说的拔剑相向,到最后锦衣卫明明并无造反之意,也被逼得不得不抽刀自保,杀到敌我不分。
    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里,坚不可摧的宫禁便如纸糊的一般。
    沈怿手握缰绳,毫无障碍地骑着马,走进了这座沉睡许久的宫城。
    事实证明,沈皓比他想象中更惧怕死亡,他大约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为今天这一幕做好了打算,等王府的家将踏进第二道门禁时,箭矢便自四面八方落下。
    高远以最快的速度替沈怿挡下了左侧的箭雨。
    “王爷当心!”
    阴暗的高墙上,黑压压的挤满了暗卫,锦袍统领高抬起手,“拿下”二字尾音刚落,整齐的箭阵立刻就位,潮水般呼啸而至。
    王府亲军随即一拥而上,双方在南熏门外狭小的宫墙下交锋。
    禁军和锦衣卫现已相互牵制,寸步难行,眼下皇宫中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剩下这批忠于隆安皇帝的大内侍卫。
    沈怿坐在马背上冷眼打量局势,这场动乱不易持续太久,最好是能速战速决,城外的五大营还没反,必须在他们回过神时结束一切,否则让沈皓与大营取得了联系,局面便很难收场了。
    几波势力打得难舍难分,就在此时,英武门外一个侍卫纵马疾驰,神色张皇的行至沈怿跟前,覆在他耳畔不知讲了些什么,不远处的沈冽便见他脸色猛地变了。
    “你说什么?!”
    许是从未看到过王爷露出如此神情,传话的侍卫当即一懵,愣在那儿大气也不敢出。
    他转过眼,目光如刀,几乎一字一顿,“我只问你,人,在什么地方?”
    侍卫语不成句,“属下不知”四个字生生卡在咽喉,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还未及开口,脖颈已被他死死掐住。
    若不是尚存些理智,沈怿当场便想结果了他。
    “四哥!”无需多问,沈冽也猜出发生了什么,眼下的形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倘若沈怿真的造反造一半丢下自己跑了,那该如何是好……
    “……大局为重。”
    “不用你提醒。”
    沈怿猛地把人甩到一旁。
    在这个节骨眼上,书辞会被何人劫走已然不言而喻,他紧握住缰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适才的那份游刃有余明显大打折扣。
    脑中闪过无数个怎么办,到最后空无一物,庞大的黑夜令他有些透不过气,心底一阵阵地发慌。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乱了阵脚。
    沈怿面不改色地盯着前面厮杀的人群,指甲却在不经意间嵌入肉里。
    唯一能确定的是,沈皓必然知晓书辞的下落,不管是好是歹,都只有生擒他……
    然而皇城之大,又该从何找起?从此地杀入禁庭,路程算不上近。
    沈怿起初并不着急,而今看见眼前的进展,手指烦躁不安的在马鞍上来回抚动。
    杀得太慢了。
    太慢了……
    他的耐心本就有限,到如今已经全数耗尽。
    马蹄在空中高高扬起。
    随着嘶鸣声骤响,群人中一道黑影快如闪电,旋风般卷进来,他手上并无刀刃,掌力却携了股凌厉的杀意,将面前挡事的几人斜斜拍飞出去。
    在他双脚落地的同时,顺手夺了旁边一人的长刀,从抬脚处起,刀刃流星一样划过面前一排暗卫。
    刹那间,鲜血四溅!
    这样快的身法沈冽平生从未见过,好像与之相比,周围的所有人都似静止不动,任其宰割。
    此时此刻,在目睹了眼前的血雨腥风后,他才明白南疆边陲的小国为何会对沈怿谈之色变了。
    以一人之身,自千军万马中行过却也毫发无损。
    沈皓明明手握着一把绝世神兵,非得舍近求远自掘坟墓,实在是暴殄天物。
    就在宫门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时候,禁宫深处的书辞正被崔福玉拽着从墙下的小洞钻出,沿着回廊一路狂奔。
    前面火光冲天,像是南花园的方向,惊慌失措的宫女嫔妃们四散逃离,两旁摆着的花盆乱七八糟的碎了一地。
    “好像出事了。”崔福玉停了下来,喃喃自语。
    见此情形,书辞猜到八成是沈怿那边动手了,如果得知自己人不在紫云观,定会打乱他的计划。
    必须尽快出去才行……
    “崔公公。”书辞急切地问,“咱们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快了。”崔福玉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过了那扇门就是禁庭之外,但平时有人看守,可如今乱到这个地步,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
    越靠近那道火光,崔福玉显得越紧张,两人差不多是贴着墙缓行,等到两堵墙中间的夹缝,崔福玉把书辞安置在此,转头说:“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您虽然穿了身曳撒,近看肯定会露出破绽。小人先去前面探探路,要是有禁卫,我会想办法替您引开。”
    书辞迟疑道:“不要紧么?你会不会有事?”
    崔福玉摇头说没关系,“我是宫里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她心中感激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不如,也和我一起出宫吧?”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崔福玉咧着嘴微笑“小人是太监,出不了宫,即使出了宫也活不成。这世上没几个人瞧得起太监,还不如留在这儿,大家都是一类人,尚且自在些。”
    书辞:“其实离开皇宫,仍有许多地方是可以去的。”
    “多谢王妃的好意。”他语气温和而坚持,“但我还有未尽之事。”
    言语间,墙外的喧哗声逐渐清晰,刀剑碰撞的动静愈发响亮。
    崔福玉朝外看了一眼,把靴子上藏着的一把小刀取出来,放到书辞掌心。
    “您在此处数到三百下,要是没听到我有什么奇怪的喊声,便赶紧出来,穿过那道门,顺着墙一直走,拐个弯就能瞧见宫门了。”
    匕首沉甸甸的,书辞却从这段话里听出了几分凶险和不详,正欲叫住他,崔福玉已转身走了。
    远处不时传来人们紧张慌乱的言语,她把自己整个人隐在暗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抠着砖缝。
    “怎么回事?”
    “听说锦衣卫带头谋反了。”
    “好像是有刺客,这会儿禁卫还在找呢……”
    这无疑是书辞数过最漫长的三百下了,在吵杂纷乱的环境里,她努力去分辨崔福玉的声音,祈祷着事情别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
    附近安静如斯,她终于从墙缝间探出头来,悠长的夹道内一个人也没有,喊杀声被堵截在几重宫墙之后,听着极不真切。
    书辞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门边面并不见守卫,也没看到崔福玉的身影,她以最快的速度打量四周——血迹,打斗挣扎的痕迹一概没有。
    也许是崔福玉把人引开了,想到此处她瞬间松了口气,随即又屏住呼吸摸着墙一路朝前奔跑。
    错落的宫灯在混乱中早已熄灭,黑暗无边无际。
    道路的尽头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这一刻,第四道火光在夜空里炸开,照得满城亮如白昼,书辞抬头的刹那,拐角处的禁卫恰好折返回来,不偏不倚与她撞上——
    南熏门破的速度比英武门还要快,沈怿踏着一地死尸冲进皇城,正同率领锦衣卫而来的晏寻汇合。
    “紫禁城东面的禁军已经制住了,没见着皇上,我想应该是在御花园附近,那几个门你得派些人守着,当心有人出去通风报信。”
    沈怿敷衍着点头说好,只问他:“看到书辞了吗?”
    晏寻闻言微愣:“怎么?她也在宫里?”
    “十有八九是。”来不及跟他解释,沈怿把刀刃上的血往地上一甩,望向阴沉巍峨的殿宇,头一次对晏寻用了请求的语气,“帮我找找。”
    “好。”他颔首,“我知道,交给我。”
    两队人抵达了太和殿前,沈冽刚想说先停下休整一番,沈怿却已不言不语地提刀杀了上去。
    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状态不对,但王府的亲军一向是跟着他行动,眼见主帅一马当先,自然也紧随其后。
    沈冽压根连出声的机会也没有,这群人已经又干上了,压根控制不了事态的走向,他只能拿袖子一劲儿擦汗。
    北风凛冽,刮起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
    刀光挥成了一片密布的网。
    沈怿杀得双眼满是血红,目光刀锋般刺骨。随着时间一寸一寸往前流逝,他从面不改色到心急如焚,想到书辞也许被沈皓挟持,身上便不由自主地发冷。
    鲜血将衣袍染成了暗红色,饶是不停不休地打了快半个时辰,他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反而有愈来愈快的趋势,像是连自己的人也顾不得了,一心一意要单枪匹马杀进去似的。
    耳边充斥着惨叫和兵刃相交的尖锐声响,在他举刀挥下去的瞬间,一个清澈熟悉的嗓音猝不及防传来。
    “沈怿——”兵马混乱当中,他仍然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呼喊。
    沈怿猛地抬眸,眼前人影来往,灯火阑珊里,那抹身影毫无征兆的跳进了他的视野。
    尽管隔着重重的人群,沈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书辞。”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凌厉的神情转瞬柔和下来,几乎是满目庆幸。
    “书辞……”
    血色漫天的皇城之中,她发足朝他跑来。
    这一刻,沈怿心底暖流如潮,他破开面前挡路的人,在她行至身侧之际,张开双臂,准确无误地拥住。
    浓郁刺鼻的腥气萦绕在鼻尖,一个鏖战了一宿,一个逃亡了一宿,四目相对,各自皆有几分狼狈。
    “没事吧?”沈怿紧张地握着她的胳膊,又怕拿捏不住力道,而显得手足无措,“可有受伤?”
    “没事。”书辞淡笑着摇头,让他宽心,“你们这边呢?我的事,没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沈怿抚着她的发丝,温柔道:“当然没有……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皇帝没派人找你吗?”
    “多亏有崔公公帮忙,否则我这会儿也见不到你。改日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他。”提起此事,书辞仍心有余悸,“……也不知他人眼下怎么样了。”
    她的出现,让远远观战的沈冽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样一来,至少主帅是不会继续发疯了。
    前因后果掐头去尾的说了一遍,书辞担忧道,“可惜我爹的碎片被他拿走了,会有影响吗?”
    “没关系,那种东西掀不起什么风浪。”沈怿将她护在身边,看着尚在混战的禁军与亲卫,神色平静下来,“就快结束了。”
    被侍卫护着回到暖阁里的沈皓,正颦眉盯着地上那具半死不活的太监尸首。
    走廊上,脚步声仓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宫里宫外现下究竟乱成什么样了?他不得而知。
    只是看着这满目的狼藉和疮痍,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许茫然。
    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是被人高高供起来的皇长子,衣食无忧,享尽荣华,走到哪里都会有大一群太监宫女紧紧跟随。本以为这辈子便会如此周而复始的过下去,运气好父皇把皇位传给他,君临天下,哪怕运气不好,也是个锦衣玉食的闲散王爷,一生无虑无忧,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谁知老天爷偏不想让他如愿。
    九岁那年,因为偷懒悄悄从御书院跑出来,却无意中在宫墙外偷听到了淳贵妃与太后的对话,那个被满朝文武传成“妖妃”的女人,临死前笑得何其恐怖,把“来历不明”和“野种”两个词说得抑扬顿挫,令人生畏。
    更可怕的是,他的母后,却从始至终没有反驳。
    他不止一次的想,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巧合的让自己听到这些?如果什么也不知晓,这些年来便不会惶惶不安,不会彻夜难眠,他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的所有,然后再把锦衣玉食传给他的下一代。
    是为了要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的的确确是鸠占鹊巢,而并非皇室正根吗?
    那一开始,又何必让他拥有这一切呢?
    “皇上!”侍卫推门而入,草草向他拱手,“两位王爷已经过了太和殿了,再过不久便会找到此处,还请皇上移驾。”
    沈皓脑中一片空白,顷刻间被“移驾”两个字给占据得满满当当。
    自小,皇宫便是他的家,移驾?
    他又能移去往哪里?
    穷途末路的悲凉感斗然涌上心头,沈皓握拳在手负于背后,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天子的威严竟分毫不见。
    “还有机会。”他喃喃道,“朕还有机会……”
    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青铜麟正在他的手里,只要有了这个……
    “只要有它。”沈皓语气笃定,“朕就还能卷土重来。”
    这位常年没出过宫的隆安皇帝迅速把自己能用的亲兵都召集到了跟前,和禁军统领商量出来一条撤退的路线,只留下一小波与沈怿周旋,很快收拾好细软,轻装简从打算离开。
    临行前,不知是谁突然蹦出一句:“可要去接太后?”
    沈皓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僵,他仿佛是在思索,继而沉声摇头:“不必了,走吧。”
    大宴上发生了亲王造反的事,皇宫内早就乱成了一团,妃嫔们只管逃命,宫女太监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平日里那些恭敬谦顺的样子。
    老太后毕竟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只能在殿内不停的来回转。
    论理,她是当今太后,就算皇位更替,也没人能拿她怎么样。朝堂的事自己早就撒手不管了,到时候顶多在后宫颐养天年。
    但这个带头的人偏偏是沈怿,知道他一向睚眦必报,届时肯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再三考虑,她还是决定想法子出去避一避。
    外面已经闹得人仰马翻,太后唤了几声,久久不见自己的贴身侍女进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得自行换好衣衫出去。
    花团锦簇的除夕宴会如今只剩个烂摊子,偶尔窜过的人影,也分不清是人是畜,太后在宫中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如此找不着北。
    正匆忙下了台阶,忽有个貌不惊人的太监前来搀扶她。
    “乱臣贼子是自西北门而来,太后随奴才这边走。”
    见这身打扮,便知是宫里人,她不疑有他,当下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果然很尽职,一路带她避开人群,专挑僻静地方而行。
    到底是患难才能见衷心,在生死关头,她对这素未谋面的内侍很是感激,于是抽空问道:“你是伺候哪一位嫔妃的?”
    对方依言回答:“奴才就是个在膳房当差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太后颇为欣慰,仍拍了拍他的手,点头道:“你很好,等熬过这一关,往后我不会亏待你。”
    他好似对此并不在意,应答得漫不经心只是专注地观察周围,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
    皇宫中的井有很多,无论是哪一口,乍一看去都不起眼。
    “您先在这坐会儿。”太监扶她坐下,约摸也是走累了,太后颔了颔首,靠在井边喘气。
    离那些杀戮和火光远了,她此刻的心绪也渐渐不那么慌张,拿帕子擦去一脑门的汗,开始盘算出了宫后该到何处暂避风头。
    太后的娘家人在朝中还是举足轻重的,那边倒是可以先住上一阵,等朝中稳定下来,再由自己的几位兄长上几道折子让皇帝请自己回宫也不迟。
    毕竟历朝历代没有过把太后丢在宫外不管的道理,哪怕沈怿再狂妄,也不至于如此不受礼法。
    在她兀自计划之时,身后的太监一直沉默而立,静静的注视着。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太后扇了扇热气,叫了声福子,“有些渴了,打点水来吧。”
    他依言上前一步,眼睑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以为逃出生天,而一脸从容的老妇人,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太后原以为他是打算摇轱辘汲水,并未放在心上,却怎么也没料到那双手缓缓越过了井绳,毫无犹豫地搭在她肩头。
    猛地一用力,整个人便好似纸片轻飘飘往下坠。
    噗通一声。
    因为是头朝下,连呼叫也不曾听见。
    崔福玉搬起一旁的石板,把井口堵得严严实实。
    隐约能闻得其中扑腾的水花响,他冷漠地站在外面,淡淡道:“您自便。”
    十多年前,她命人将淳贵妃推入井里,十多年后,自己也死于井内,就像一个轮回,总算是有始有终。
    紫禁城的夜风刮了多久,这场政变就持续了多久。
    把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龟缩在壳里的隆安皇帝,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几个不成气候的心腹,趁夜逃离了禁宫。
    沈冽听完手下人的禀报,颦眉若有所思:“照这么看,沈皓应该是准备靠青铜麟翻盘,这东西里说不定有什么地图或是路线。”
    “跑不了多远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起初还嚷着不要拉自己造反的晏指挥使,在经历了一晚上的酣战后,居然比谁都积极,当下点了一队人马打算出城拦截。
    “是我太大意了。”书辞站在一旁,无不遗憾地轻叹,“若不带玉佩出来,也许就没这么多曲折了……”
    沈怿伸手轻轻揽她,“不要紧的,别自责。”
    “四哥说得是。”沈冽温言安慰,“而且就算你不带在身上,他也会想办法拿到。好在我们如今已占了大半优势,这些细枝末节,不用太过介怀。”
    书辞闻言轻点头,抬起眼,朝他淡淡笑了一下。
    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表情,不知为何,沈怿却觉得她好似十分疲惫,面容间尽是倦色,一张脸白得极不正常。
    他不自觉拧起眉:“是不是困了?”
    书辞仍摇了摇头,带了几分倦然地看着他:“我们能回家了么?”
    “好。”沈怿抬手给她抚平额间的散发,柔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混战了一夜的皇城,雪地里堆满了尸首,宫殿外血流成河,正有人提着水桶一遍一遍冲洗着台阶上的血迹。
    刀光剑影尽数烟消云散,破晓的天边,有晨曦洒下,正不偏不倚打在她的侧脸。
    沈怿说完这句话同时,视线也落在她苍白的嘴唇上。适才被他抚过的额头,有一抹殷红的颜色。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将手抽了回来,看着掌心里分明的血迹,挥了整宿刀的这只胳膊,也终于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
    背后失血过多,又胆战心惊地折腾了一天,书辞撑到现在已难以为继,身形不稳地靠在他肩上。
    她周身冷得厉害,四肢冰凉。
    沈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手脚居然无力到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跟着她往下滑,半蹲在地。
    “伤到哪儿了?”他握着她的手,几乎是吼出声来,“伤到哪儿了你告诉我啊!”
    眼皮止不住的发沉,书辞歪头倚在沈怿胸膛,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里竟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水泽。
    她看进眼底,不由吃了一惊,伸手在他脸颊上抚了抚,笑着宽慰:“你别紧张,只是皮肉伤而已。”
    扣在她脉门上的手指不可抑制地轻颤,沈怿半晌没把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到她后背的血早已干涸,将衣衫紧紧黏在一块。
    “让我来。”沈冽见他这样完全不行,忙快手快脚的探了脉搏,招呼左右,“药膏呢?赶紧止血上药,快到太医院去叫个人来……你抱好她,当心别碰到伤口。”
    “不要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她真没中毒,你放心。”
    “慢点,慢点,不是你这样抱的……”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
    书辞静静躺在沈怿怀中,抬眸时,湛蓝色的天空在他身后无比清晰,苍穹里有白云朵朵,飞鸟成阵。
    她合上双眼,满足地轻轻叹息。
    天终于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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