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田间欢

☆、第 61 章

    出狱是初夏,太阳好,空气质量也好。
    整整十五年,一墙之隔,高墙外的世界天翻地覆。
    尽管她已经尽可能的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在狱中每天抽时间读书看报,关注新闻动向,就为了不与社会脱节。
    当她时隔十五年,再次穿着正常人的衣服,重新踏上这片热土,她仍然不可避免的脚下虚浮。
    像一只误打误撞跑上公路的兔子,拘谨而慎重其事。
    前尘不记,后人不识。
    周语那双年迈的父母,早早的在门外等她。见到女儿,两位白发老人不顾旁人的侧目,争先恐后的扑上去,与女儿抱头痛哭。
    然后一家三口,欢欢喜喜的离开。
    等他们离开后,旁边一辆隐蔽的黑色轿车,才缓缓离去。
    李季给周语电话。
    刚接到他电话时,周语仍然会下意识的心惊,那种仓惶仿佛已渗进血液里。
    李季说:“出来了?”
    “嗯。”
    “来我这儿一趟。”
    周语没有拒绝。
    李季那栋四合院旁边,湖水仍旧碧绿,步道上樟树成林,周语第一次发现,这里风景这般好。
    李季坐在房间等她,手指敲击桌面的小动作仍是那么富有生趣。
    原本是禅室,已经改作书房。没有佛像,满壁的古玩和书籍,仍然是檀香袅袅。
    小佣人早换了,新保姆年纪不大,一张老气横秋的脸,面无表情的对周语说:“请喝茶。”便退出去。
    两人闲聊几句,他叫她小语,她喊他李季。他转着念珠,她嘻嘻哈哈。
    但总是不一样了。
    李季将一张□□推到她面前:“那人的钱,你拿去吧。”
    周语摇头:“他给你的,你就拿着。”
    李季好笑:“你欠我的,他有什么资格来还?”
    周语那时默了片刻,仿佛在思忖什么,当时顾来那话怎么说来着?
    “替自己婆娘还钱,天经地义的事。”
    李季不语,念珠转动速度加快。
    周语说:“这钱不是白给,你拿了这笔钱,以后咱们两清了。”
    她将□□又推回去,“李季,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
    李季仍是那副模样,像打发要糖的孩子:“怎么,还要跟我断绝关系了?”
    “李季,”周语看着他,“谢谢你多年的照顾,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以后……”好自为之这句话她没说出,吸了吸鼻涕,自嘲道,“啊,一来这里鼻炎就发,看来我对你这儿真是不对盘。”
    手里念珠一顿,李季盯着她,终究是半闭上眼,拇指翻动。
    良久,李季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要杀汤晋?”
    周语一愣。
    李季说:“当年就连法官问你,你都不肯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周语不言,望着桌面袅袅渺渺的青烟出神,像陷入某段她本不愿想起的回忆。
    李季:“还是不愿说吗?”
    “……”
    “不想说就算了吧。”
    李季仍是老样子,不勉强她。
    其实从前他就纵容她,极少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她自首后她经常想,其实他即便是将杀人证据供起来不交给她,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报警害她的。
    “那天我在新疆拍戏,他来了。洗澡堂是剧组临时搭建的,他偷看我洗澡,发现了一个我纹在身上的秘密。后来,他以此作为要挟,强迫我和他发生关系……”她简要而艰难的回忆着,“我表面是他女朋友,心里恨死他。那天在泳池,他又提出去开房,我心一横,将他推下水……”
    两人似乎都想到那个画面,活生生的男人在水里挣扎,直至死去。周语不可控制的发抖。
    李季没说话,闭着眼,手指不停的翻动念珠。过了阵,他声音平静,质问:“小晋那时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即便有错在先,他就该死吗?”
    “世人都觉得不该吧,其实我也觉得不该,所以当时法官问我杀人动机,我守口如瓶,为的就是赎罪。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顿了顿,“如果历史重来,我依然会这么做。”
    李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并无波澜:“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有真正爱慕的人。”
    李季微愕,正要再问,周语先发制人:“李季,我也有不解的事。”
    李季看她一眼,放下手上念珠。起身走到书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衣袖拂去上面虚无的灰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困在这里。”
    周语看着他,不可置否。
    “汤晋出事的前一晚,曾跑来找我。他那时跑得满头大汗,怒气冲天的样子,”回忆至此,李季笑了笑,带着慈爱,就像对周语常有时一模一样。“他跟我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我怕自己忘了,每晚都会在脑子里过上几遍。”
    周语心一沉,问:“他说什么?”
    “他那时说,李季,周语那丫头最听你的话,你出面替我把她留住,我要是娶了她,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周语愣住,等待下文,但李季并没往下再说。他盯着照片上年轻的男人,出神。
    半晌后,周语忍不住出声:“就……就因为他这一句话?”
    李季鼻翼扇动,喘了几口气,压着气息,继续说:“我那时还骂他,流里流气,这么大的人了只顾贪图风花雪月。他胡搅蛮缠,闹得我没法子,只好随口敷衍着答应一句。我那时要是知道,第二天他就会永远的离开,我……我态度该好些的,至少该温言鼓励他。”
    “……”周语说不出话。
    李季平息了一会儿心绪,将照片摆放在书柜上,相框里的男人带着优秀男孩特有的意气风发,自鸣得意的笑。
    李季转身看着周语,用她刚才的话,说:“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依旧会选择用此方法,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服行我的承诺。小语,你总是问我,把你当什么了。你真感觉不出来吗?”
    周语恍惚的摇头,心中有个意识,隐隐约约,就要破土而出。但她压制下去,她不敢朝那方向去想。
    李季走到她面前:“我把你当亲人,当弟妹,把对小晋的爱,都转移到你身上。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李家的媳妇。”
    “你……”周语浑身颤抖,指着他,“汤晋是你什么人?”
    “你都猜到了,何必还问?”
    “不可能!你姓李,他姓汤!在学校里,汤晋也从来没那样称呼过你!”
    她用辞下意识躲开那些字眼,她心里怕极了,拽着最后的希望,垂死挣扎。
    李季轻描淡写的,将她最后的希望生生熄灭。
    李季苦笑:“我母亲叫汤卓雯,我们父母离婚后,小晋跟着母亲,随了母姓。母亲过世早,汤晋便由我带在身边。学校里,我怕他张扬,特地打过招呼不许他暴露我们身份。就连Helen都不知情,只当小晋是我远方侄儿。”
    她杀了他的亲生兄弟!
    周语瘫软在椅子上,瞪着眼,良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痴痴的问:“你那时是不是很恨我?”
    “恨?”李季回忆,“是啊,很恨,恨不得你替小晋去死。”
    周语脑子嗡的一声,好半天才回神,喃喃道:“难怪你经常半夜走到我床边,你……”
    “没错!好几次我想一把掐死你。”李季平静的说,他已经修炼得,无欲无求,超脱一切。说起这样残暴的狠话,口吻和目光却静如止水。
    这种人才最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不亲手为你弟弟报仇?”
    李季笑,他唇薄,笑起来较常人疏浅。“睡梦中一死了之,怎比得上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他仍然是微笑着,手腕挂着念珠。
    以前李季总是教育周语,如何活用一个忍字。
    到今天她才知道李季这个男人,有多隐忍!他能在7年时间里,与仇人朝希同处,将恨之入骨的女人揽入怀里,并像亲人那样去悉心栽培。
    他做着常人无法想象的事,忍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连身子也一动不动,各有所思。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他们难以消化,但两人并没有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
    佣人做好了饭前来招呼。
    李季应一声:“知道了。”
    “晚饭都是你爱吃的,”李季言语客气,“留下来吃饭吧,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
    周语这才回神,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既然想知道的谜底已经揭晓,我再呆这儿也没意义。”然后,用同样客气的口吻,笑着:“多谢你的盛情,我妈在家等着我,就不在这儿吃晚饭了。”
    她和李季一样,极少与人撕破脸,喜怒不形于色。
    “小语。”李季叫住她。
    “啊?”她回头,“还有事?”
    李季望着她,“还回来吗?”
    周语“哦”一声,果真认真思忖一下,继而才说,“应该不会了。”走到门口,停下来,背对着他,也喊他。
    “李季。”
    “嗯?”他应着,男中音仍旧清澈如玉,仔细听,应答里充满期翼。但很快破灭,因为周语接下来说的话。
    “闷气生多了容易致癌,情绪还是发泄出来的好,”周语回头,“要不,你甩我两巴掌?”
    “……”
    周语嗤笑:“二十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李季默,只是等着,他知道她还有话。
    她目光在自己手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门柄,柔顺,爱怜。声音也极轻:“以我的性子,单凭那个杀人证据,你真能留我十年?”
    她爱笑,表现随和,骨子里却是桀骜的。以她的性子,受制于人,她宁可玉石俱焚。
    她和李季像,但终究不是同类。
    她尚有热血,他已立地成佛。
    李季看着她的背影。
    修长婀娜,和当年在泳池旁的初见一模一样。
    当年周语犯了校规,被教练罚游泳2000米。李季路过,瞥去一眼。
    身子柔软,不知力从何来,只是闷头向前,不停息,也不讨饶。最后是李季上前,替她求了一个情。教练这才让她上岸。
    那时她站在岸边,累得四肢瘫软,几乎站不稳。却仍是一脸倔强。鼻孔朝天的模样好笑极了。
    小丫头记忆却不大好,转身便将恩人忘了,在他的课堂上呼呼大睡,迟到早退为所欲为。
    原来那么早以前,这小丫头已出落得叫人过目不忘。
    周语说:“我大腿上有个纹身,当年你弟弟就是看见它,才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呼吸加促而不自知,抬头道:“什么……什么纹身?”
    周语腿根上纹着一个英文单词,Lucky,字母Y上面还有一个红色桃心。除了汤晋,就只有顾来看到过。当时顾来还不解,问她,怎么纹这样一个单词。
    记得她那时解释说,年少无知呗,这是幸运的意思。
    年少无知,四个字承载多少旧梦,好的,不好的。不愿提起的,不能遗忘的。
    其实多年以前,那并不是一个英文单词,而是两个字母。
    后来为了掩饰,她再去纹了一回。组成这么个普通得毫无特色的单词。
    事情的起始,周语说得风轻云淡:“那时学校流行将恋人名字的首字母,纹在自己身上。我也跟风一把,去纹了。两个字母,一个是L,”
    当周语还是个天真懵懂、心智未开的小姑娘时,曾单纯的想,若是有一天,她的纹身给他看见了,他该有怎样的反应。
    愤怒还是欢喜,还是像在教师办公司那样,义正言辞的教训。
    但纹在那个隐秘的地方,如果能让他看见……她简直不敢去承担。仅是在四下无人时偷偷假象一下,便让她羞得不能自持。
    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她仔细盯着他,像完成儿时的梦。将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
    她突然失望,觉得不过如此。
    周语简明说完:“另一个是J。”
    这实在出乎李季意料,李季指着她:“你……你……”
    周语歪一下头,回忆:“当时年纪小嘛,喜欢弄得花里胡哨的,我还特地让纹身师把J头上的点,改成一个小桃心,红色的,私以为又别致又掩人耳目。谁知道还是让汤晋一眼就认出来了。”最后一句周语说得格外轻松,仿佛事不关己,她说,“他认出来我就招了,否认也没意思。”
    那份畸形的感情,她一直隐藏着,跟她的纹身一样,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从未想要表露。
    却让汤晋看到了,不知是不是天意。
    汤晋一看便知道她暗恋对象是谁,以此作为要挟,不可思议的喊着:“你居然对他……人家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学校也是德高望重!”
    后来他强扒下她的衣服,她抵死反抗。
    汤晋恨恨然:“你要是反抗,我就把这事说出去,说他勾引自己学生,让他在学校呆不下去,让你们都身败名裂!到时候,你看他还理不理你!”
    毕竟年轻,这话一出,她便吓得不再动弹。任他在自己身上耸动,流汗。她感觉不到了,身子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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