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防火防盗防师弟

温泉

    斜阳映佳木,融化在初夏的柔风里。
    草木环合中,小汤池由细腻的朱砂色鹅卵石铺就,温泉荡起涟漪,在氤氲雾气中泛着潋滟水光。
    一只干净白皙的脚试探着踏入汤池中,随后是围着白巾的窄紧腰臀,最后大半腰腹都没入水中。
    他口中叼着木簪,随意束起长发,发尾甩起一串水珠。
    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水波微动,又有一人踏入汤池中。
    温泉的硫磺味中很快添入一抹桂香,穆清嘉轻轻吸气,然后浅笑着回头,道:“阿唯。”
    霍唯低沉地“嗯”了一声。他在汤池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水中某处,仿佛不是在泡汤,而是在应对生死难关。
    见师弟如此拘谨,穆清嘉心中一哂,反而轻松了些。他笑着道:“在外漂泊那么些年,难得回山里放松一回,就别绷着脸了,嗯?”
    霍唯沉默,剑眉紧锁,面上泛起薄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什么。
    穆清嘉也沉默一笑,懒懒抻了腰,安抚自己道:平常心就好,这和少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最正常的泡温泉而已。
    泉中水汽升腾,富足的水灵气滋养着他的全身经脉,温养着他的元婴。
    复生后的修为与死前本体相同,他前些日子总觉得隐隐有突破之兆,却仿佛被什么禁锢住一般,无法寸进。
    也许这就是附灵返魂木的缺陷之一。
    除此之外,由于他尚未恢复体感,这上好的温泉对于他来说却形同无物,倒是有些遗憾。
    穆清嘉笑意刚淡了些,霍唯便若有所觉,缓缓运转丹田。
    火灵气一丝一缕地逐渐汇入汤池中,穆清嘉忽觉皮肤微热,才发觉泉水在缓慢升温。
    如同一辈子饮清汤寡水的人,舌尖忽而触碰到烈酒,既为这新鲜感所战栗,又为这来之不易的感觉而留恋不舍。
    这种感觉与平日里和师弟肢体接触不尽相同,属于霍唯霸道的火灵气完全包裹着他的身体,无孔不入,穆清嘉只觉浑身酥麻,颤声道:“可以了,阿唯,够了。”
    他玉白的肤色泛上薄粉,双肩紧张地耸起,一副又舒服又想躲开的纠结神态。
    霍唯仔细观察着他,眸光掠过一丝笑意:“不喜欢么?”
    穆清嘉又打了个哆嗦,觉得额角都要冒汗了。“谢谢,喜欢,但是……”
    忽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他腰间蹭过,他一惊之下,哗啦啦地站起身,向水中看去。
    只见一条大肥鱼正翻着肚皮,肚子里盛满了火灵气,眼看就要烫熟了。
    “阿唯,快停下!”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再热就能吃水煮鱼了!”
    霍唯这才善罢甘休,斜眼瞧着一人一鱼。
    穆清嘉蹲在水中,仔细端详那条怪鱼。
    温泉里能有活鱼就足够奇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鱼虽然鱼鳍鱼尾皆全,却更有四只软软的爪子贴在腹部,以一副安详去世的姿态仰面躺在水中。
    他拨着泉水将那怪鱼送到霍唯身边,道:“你看它还能活么?肚子里都是你的火灵气,你把火灵气收回去试试呢?”
    霍唯双眸扫过他,然后默默移回目光,道:“无碍。只是吃撑了。”
    这种朱砂红的鱼类生活在皋涂山的温泉口中,专以火灵气为食,天生易开灵智,虽数量稀少,却容易修炼成妖。
    它本想老实藏在朱砂石之下,却禁不住突如其来的美味,一不小心就撑坏了肚子,如醉酒般漂了起来。
    “不会爆体么?”穆清嘉担忧道,“要不要试着催吐?”
    “不用了。”霍唯漫不经心道,“刚刚都是骗你的。它已经被煮熟了,尸体烂了可惜。我们上岸烧了吃罢。”
    四爪鱼闻言,立刻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气泡,挣脱穆清嘉的手,忙不迭逃跑了。
    穆清嘉目瞪口呆,霍唯哼笑一声,道:“你已经被它骗过三次了。”
    “有这种事么?”穆清嘉无奈笑道。
    “师兄第一次遇上它,看花了眼,以为那是石头。”霍唯慢慢回忆道,“结果一脚踩滑,直接扑进泉水中,激起千层浪。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盛景。”
    “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穆清嘉皮笑肉不笑道。
    “彼此彼此。”霍唯嘲道。
    经过那条四爪鱼的搅局,师兄弟二人倒是离得更近了些,刚开始僵硬的氛围也逐渐散了。
    日头西落,夜色渐深,热泉兀自汩汩流淌。他们时不时聊上一两句,霍唯断断续续讲了些这五十年间他经历的几件事,讲他如何修炼,如何杀魔修,如何躲避宣宗和浮玉水榭的侵扰,寻找隐居之所。
    他讲起自己的过往没什么情感起伏,简单直白,比如什么时候、在哪、突破什么境界,杀了什么人,又或是根本不知道杀的人叫什么、有几何。
    穆清嘉既觉他的说话方式有趣且特别,又觉得心疼,也捡了些他自己近来回忆起旧事儿,当做故事说与师弟听。
    他讲起自己有关桂花林与巨鹿的梦,霍唯道:“玃如。他曾常常与师傅在一处。后来师傅飞升,我便未曾再见过他。”
    “不知还有没有缘再碰到他。”穆清嘉闷闷道,“偃师的灵玉中有一只未完成的鹿,还缺四角,想必就是玃如了。”
    “别再强调那个名字,把偃师置身事外。”霍唯转向他,“偃师就是你的一部分。玃如的木雕也是属于你的。”
    穆清嘉一怔,然后露出暖融融的微笑:“阿唯说的极是。”
    此时他被蒸得有些迷糊,警惕心几近于无,又柔软又好说话。
    霍唯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他粉嫩的耳廓,却见他双眸朦胧无神,仿佛懵懂无知的孩子般,于是临到关头,又缩回手,站起身。
    “热泉时间太长了伤身。”他道,“走罢。”
    热源离开泉水,穆清嘉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把自己全部埋进泉水,最后体验了一把全身毛孔舒张的战栗感,然后满足地站起身。
    一件新仙袍立刻飞来,盖在他身上。穆清嘉慢条斯理地穿好霍唯扔给他的衣袍,忽然感到自己的长发被人挽起。
    泡温泉时,他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沾了水意,如宣纸上的墨迹般,湿漉漉地晕染在后背。在他身后,霍唯握起他的湿发,手掌迅速升温,快速蒸干了其中的水分。
    穆清嘉偏头道:“谢……”
    “不必。”霍唯立刻道。
    “好罢,不说谢谢。”穆清嘉只得笑着道,“我改口:阿唯的法子太方便了,我好喜欢。”
    霍唯动作微顿,又接着运起气来。
    两人刚烘干了头发,一滴雨水便打在霍唯脸上。紧接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何处而来的云笼罩了皋涂山,雨幕侵袭。
    穆清嘉随手采了一片叶子,画了一个避雨符,那叶片便变作油纸伞大小,将他们遮掩在雨幕之外。
    “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初夏的雨怎么说下就下。”他道。
    霍唯伸手,手心顷刻间便汇聚了一小捧雨水,又迅速蒸发殆尽。他放下手,面上若有所思。
    “一起回去么?”穆清嘉提议道,“也不知道我那破茅屋现在还漏不漏雨。”
    霍唯却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穆清嘉微愣,刚要说什么,霍唯便道:“不是去找灵根。也不是危险的事。”
    穆清嘉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笑道:“好罢。那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他走出两步,才想起师弟没有用避水符。他回头想提醒他,却发现雨水根本无法沾湿他分毫。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还未触碰到霍唯,便被他身周释放的火灵气吞噬,化作白烟。
    穆清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才真正离开。
    桂花林深处,女子翘首而盼,硕大的雨珠打过桂叶,落在她身上脸畔,又在顷刻间成为她的一部分。
    倏尔一个黑色的人影掠过,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站住脚。
    “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见。”霍唯道。
    女子抬起头来,扬起一个微笑:“见了啊。虽然是远远见的。”
    她笑时看不出什么,敛了笑,才能瞧见一双通红的眼眶。“大师兄他真的回来了……简直像梦一样。”
    “这不是梦。”霍唯开门见山道,“所以我来取回水灵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水惊蛰叹了口气道,“听闻你的目标后,我已找过一回,它们并不在原处。皋涂山地广势险,逐一排查,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霍唯闻言垂眸,握拳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水惊蛰愕然,三步两步走近霍唯,急道:“怎么会这么快?霄儿懂医,我叫他帮你看看,说不定能……”
    “免了。”霍唯打断道,“最多只能看出脉象虚浮。”
    “只能是如此么?”水惊蛰双手在胸前紧握,“二师兄就没想过其他可能么?若你走了,不光是我、泷儿,大师兄该会有多难过?”
    “有何难过?”霍唯凉薄道,“我的一部分会成为他生命,一直与他同在。他应该欢喜才对。”
    水惊蛰被他的冷情震惊,咬牙道:“……你简直没有心。大师兄绝不会这般想。”
    “是,他不会这般想。师妹也不会想他难过。”霍唯深深看着她道,“所以这件事会被你烂在心里,直到重归尘土。”
    水惊蛰呼了口气,扶额道:“说来奇怪,从小到大,每次我都盼着你和大师兄回来。但若真回来了,每次见到你,又想你带着这张嘴滚出皋涂山。”
    “如你所愿,找到水灵根之后我们就会离开。”霍唯沉声道,“清嘉对给你找麻烦这件事上很愧疚。”
    “这有什么。”水惊蛰语气软了下来,“小时候受师兄们养育庇佑,长大了保护师兄、保护我们的家,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霍唯牵起一个浅笑:“你确实长进不少。掌门还算做的有模有样。”
    “师兄倒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水惊蛰并不领情,“若是我,便会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师兄,然后倾其所有,去寻找他的丢失之物。——找到了,自是两人都安好;找不到,也活的问心无愧。”
    她那种坚定的神色在某一刻像极了穆清嘉,霍唯恍神,想起了不久前,师兄也如此坚定地要找到真凶,然后为他沉冤昭雪。
    “……”他张了张口,像是发出一声叹息。“没必要。金翼使和玉腰奴已经找了五十年。它早已不在此界中。”
    “那是从前大师兄不在的时候。”水惊蛰道,“但他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他自己丢的东西,必然会有什么新的线索。”
    “他还未完全恢复,记忆残缺。”霍唯道,“若真有一天他忆起全部的事,我早已不在了。”
    见霍唯仍是无动于衷,水惊蛰再次直面他,恨声道:“我从前最敬二师兄敢于涉险,每每能绝处逢生,成他人所不能。为何这些年过去,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你错看了我。”霍唯漠然道,“我的命可以涉险,千次万次。但他的命,一次也不行。从来都是如此。”
    若穆清嘉知晓自己的复生是他人的命换来的,即便是无关的普通人,也会难以心安,更何况换命之人是霍唯。
    介时他会如何想,如何做,已是不难想象。
    所以霍唯绝不会冒这个险。
    “我……”水惊蛰眼中有水光闪过,“我明白了。”
    霍唯见她如此,气势稍弱。忽而他耳尖微动,一团金焰凭空燃起,将中间一物困在当中。随后他伸掌一抓,那团小物便落在了他手心里。
    灌灌低头缩脖,一对翅膀扑扇不停,大叫大嚷着:“我错啦!我错啦还不成嘛!”
    霍唯侧脸躲开一根鸡毛,冷道:“你不该在这里。”
    水惊蛰有些好奇道:“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你这小鸡仔竟没和泷儿一起闭关么?”
    灌灌被叫小鸡仔也不敢骂人,怂怂地缩成一团,却忽觉尾巴有些热。
    它回头一瞧,只见金焰正在顺着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尾翎向上烧着,顿时大叫道:“‘我的鸡毛掸子!!’‘走水啦!’”
    水惊蛰破涕为笑,道:“放了它罢。它不见了,泷儿会伤心的。”
    霍唯收了火,将那掉落的鸡毛烧成灰烬,慢悠悠撒在灌灌面前。
    “你什么都不知道。”恶鬼道,“否则,有如此羽。”
    灌灌咚咚咚点头,随后被一把抛飞向高空。
    “……二师兄。”水惊蛰望着它扑腾坠落的身影,“这小鸡仔不会飞。”
    霍唯却是沉眸看向暴雨深处,直到那抹窥视的目光被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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