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防火防盗防师弟

离吻

    顾霄的居舍处于清湖附近的桂树林间。一小栋朴素的木屋,后院是大片药铺,宽敞的前院则用来练剑和会客。
    穆清嘉双膝并拢,乖乖坐在青石凳上。霍唯则面色阴沉,弯下腰,用巾帕细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在治愈术的帮助下,的他双眼止了血,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了。
    不久之前,穆清嘉双目再次出血,霍唯忆起水惊蛰对顾霄医术的肯定,便带他来到了此地。
    在对方严厉的盘问下,穆清嘉将自己之前曾流过一次血的事说出,然后微微缩了缩身,等着师弟发火。
    然而暴怒之下,霍唯并未责骂他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又为何要从黄泉拉你回来。”
    简单一句话,对于穆清嘉来说,却比千言万语还要沉重。
    他的命不仅是他的命,还是师弟以身犯险、耗费心血换得的,他的每一缕发每一块皮肤,甚至每一滴血液,都是霍唯所给予。
    “对不起。”穆清嘉垂头认错。
    他又抬起头,牵着霍唯的手摇了摇,小心翼翼道:“下次不敢了。嗯?”
    两人在一起时亲昵无间,不像是威震九州的剑修,倒像是凡间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竹马。
    当顾霄从小舍中捧着药碗走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他轻轻叹了口气,恭谨道:“这药需分次滴入眼中,一日两回,有益于伤口愈合。还请师伯配合晚辈。”
    说罢他便用细长的叶沾起药汁,等着穆清嘉睁眼。
    穆清嘉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尖,道:“我自己来罢。”
    “师伯自己看不到伤处。”
    “怪吓人的。”穆清嘉为难地笑了笑,“你若看了晚上做噩梦,师妹还不知该如何怨我呢。”
    顾霄还待要说些什么,便被霍唯接过了药碗。
    “我来。”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做噩梦。”
    穆清嘉即便不愿,也只得同意,将脸抬起给霍唯看。
    他容貌清隽天然,唯有一双桃花眼,在这浅墨晕然的面庞上增了一笔桃色。
    然而现在,他双眼却塌陷下去,薄薄的眼皮之下,空无一物。
    就像被利刃剜掉一半,他的眼珠凭空消失了。
    穆清嘉自己也知道,这幅诡异的尊容能夜止小儿啼哭,遂不太好意思露脸,免得吓着别人。
    他睁开眼,将最丑陋难堪的一部分正对着师弟,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会是什么样?两个血洞?
    师弟会厌恶么?
    “别怕。”霍唯道,“我不认脸。你长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他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温柔,与一刻钟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截然相反。
    穆清嘉缓缓一笑,安了心。
    上过药后,霍唯将药碗递还给顾霄,以巾帕蒙住穆清嘉的眼睛,穿过鬓发,在他脑后系了结。
    霍唯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面颊,略微一停,穆清嘉却没感受到那短暂的一触。
    蒙上巾帕之后,其他人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不必再存着那分自惭形秽。
    穆清嘉摸了摸巾帕角,嗅闻到了馥郁的桂香。
    “谢谢。”他言罢又改口道,“我很喜欢。”
    霍唯睫毛微颤,然后抬头示意药碗,嘱咐顾霄道:“收好了。以后你来上药。”
    “是。”
    “怎么能麻烦师侄?”穆清嘉半路劫过药碗,“顾霄马上就要结婴了,上药这种小事,我们自己来。”
    “那你看好他。”霍唯对顾霄道。
    穆清嘉意识到什么:“你呢?”
    “我去魔界。”霍唯道,“杀一个亡魂。”
    “亡魂?”穆清嘉想起在生死崖一战时,秦关所说的那句话。
    昊焱尊者复活了,正准备寻仇。
    “你怀疑昊焱尊者与我的眼睛有关?”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活着。”霍唯凶戾道,“杀身之仇,不得不报。”
    这个“杀身之仇”,所指的只可能是杀害穆清嘉的魔修。他回忆到自己临死前,那个攻入皋涂山、白发而控火的魔修。
    “原来是昊焱魔尊。”他道,“怪不得我败得一塌涂地。”
    在那一战中,不仅仅是他自己,阿唯唯一的弟子——那个资质奇佳的变异火灵根女孩,也命丧其手。
    霍唯许是也想到了那个孩子,眉峰锁得更紧。
    “我同你一起去。”穆清嘉站起身道。
    “你留下。”霍唯不留任何余地。
    “阿唯,别忘了,”穆清嘉冷静道,“力言尊者是为我所杀。我能帮上忙,绝不会拖你后腿。”
    “因为你的附灵术恰好克制于蒙稷。而都元不像蒙稷,他所有的只是纯粹的力量。”霍唯背过身道,“就算全盛时期,我也没有把握杀死他。”
    “那更需要我了。”穆清嘉道。
    见两人僵持不下,顾霄出于礼貌暂时回避,端着药碗回到木屋内。
    穆清嘉又想到另一关窍:“昊焱尊者复活,恰好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宣宗被盗的那一段返魂木。”
    他转到霍唯的正面,温软道:“还记得么?我答应过你要去查清此事,所以我必须去。”
    “潜鱼的确浮出了水面,但这之间出了差错。”霍唯沉声道,“他们并来皋涂山,而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术法,从远距离夺走了你的眼睛。”
    他有些焦躁道:“他们以眼睛为诱饵,想反引你亲自闯入魔界。”
    穆清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缓声道:“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论刀山火海,我们都一起走。”
    “我反悔了。”霍唯理所当然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你……”穆清嘉难得被气得咬牙,“你反悔得未免太快。”
    “你留下,帮助师妹。”霍唯直视前方道,“只要皋涂山屹立不倒,你就是安全的。而临皋派能否渡过此劫,就看此次仙盟大比了。”
    “剑法之争由来已久。宣宗欲与我派联姻,也是觊觎师妹的掌门之位。”他转过身道,“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帮助。”
    穆清嘉深知这一切不过是借口,愤然道:“反复无常。”
    木屋内突然传出一阵瓷器破碎声,大抵是顾霄失手摔了器皿,刺耳的“呲啦”声划破黄昏。
    然而穆清嘉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声响,他几乎是无可奈何,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不会打开和释镯。你若想带着元婴不到的修为闯出三危山,便去罢。”他坚决道。
    “呵。”
    霍唯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像是把所有对人生百味的喟叹都藏在这一笑之中。
    穆清嘉一怔,却猛然发现,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他看到霍唯抬起手臂,而自己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抚上了和释镯。
    和释镯开锁,发出鸣玉般清脆的声响。
    穆清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身体因挣扎而不住颤抖。
    霍唯顺势挽过他的手,缓慢地与他十指交缠。
    穆清嘉蒙在桂花味巾帕之后的睫毛剧烈抖动。他感到霍唯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了自己的脸颊,留下了烈火的痕迹。
    “这大概是身为制造者,唯一的权力了。”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道。
    桂香愈浓,他视线完全被火焰所覆盖,生起了窒息的错觉。
    或许是他抖得太厉害,霍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只是想……”
    气息交缠间,一只滚烫的蝴蝶吻在他唇角。
    吻很轻,在那样轻柔的安抚下,穆清嘉似是不忍惊动唇角的金蝶,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用唇——用这处全身最薄弱、最接近血液温度的柔软皮肤,紧密贴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对方魂魄的悸动。
    一个滚烫,又克制的吻。
    “好想让你看到我。”霍唯哑道,“算了。”
    清风拂面,蝴蝶离去无踪。
    不知多久过去,顾霄在他身后道:“师伯已经走了。”
    穆清嘉像是突然惊醒般,僵硬的身体逐渐找回了自主掌控权。
    ——就在刚刚,霍唯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早该知道,傀儡术与附灵术一本同源,不过是傀儡中无魂,附灵术有魂。
    炼器师只需花费一些心思,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控制自己的造物。
    在他复生后的这三个月中,霍唯也曾使用过两三次属于制造者的权力——将他缩小成小木偶放在胸口。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却留在此时此地,用于别离。
    他如此热烈地想触碰到他,最后却仅止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说到底,你也是个……蠢货。”穆清嘉双拳在衣袖下握紧,低声道。
    许久,他才发现顾霄还被他晾着,于是强撑起笑意,道谢告辞。
    他觉得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所疏漏的。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与阿唯是两情相悦的。不全是亲人之爱,更是——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是道侣之情。
    以师弟雷厉风行的性格,他必提早宣誓主权、攻城略地,必不会延宕克制至此。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面纱,炽烈之火全部掩于朦胧的面纱之后。
    不知不觉间,穆清嘉已站在自己的茅舍之外,窗前那只陈旧的走马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走马灯失了灯芯,故也不会转动,独剩木质的轮廓和染上黄晕的剪纸画,死气沉沉。
    穆清嘉心中一动,取下走马灯,点燃灯芯。热气逐渐升起,气流推动剪纸画奔腾向前。
    剪纸人你追我赶,在薄纸上投下暗影。
    他恍然想起,五十年前,这只走马灯尚还崭新时,它也是这样向前转动着,在雪地上投出明亮的火光。
    皋涂山的初春比往年来的稍晚一些,仍是寒风呼啸,大雪封山。
    自力言尊者身死后,他与师弟的关系还未来得及回暖,仙魔最终之战却已踏上了来路。
    步承弼代表仙道,与以昊焱尊者为首的魔道约见于三危山,承诺不牵扯凡人,并将仙魔决战定在五日后的三危山。
    八百魔修兵将压驻于三危山之外,仙盟宣读聚仙令,召集各族骁勇之士前往边界,并向其承诺丰厚的赏赐与荣誉。
    穆清嘉等了一日一夜,见无人上皋涂山中“征兵”,悄悄松了口气。
    师尊走后,皋涂山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名弟子的离开。
    霍唯览罢聚仙令,见其上所列既无皋涂山亦无霍家,却是暴怒。
    “这老匹夫竟敢欺我霍家无人!”
    穆清嘉再次浏览令上内容,发现确如他所言。即便是稍有耳闻的散修都上了聚仙令,而身为剑道至尊剑尊者之徒的他们,却无一人在列。
    明晃晃的羞辱。
    “许是步宗主体谅我们势单力薄罢。”他却是这样说道。
    但那话并未平息霍唯的怒火,他全身燃起金焰,大开大合打出一套剑法,其势磅礴骇然,以此泄出狂躁的火灵气。
    他年幼的徒儿薛紫衣为其所惊动,屁颠屁颠地躲在穆清嘉身后,偷眼观察着她性格大变的师傅。
    一炷香之后,霍唯心火稍熄,头也不回地向山外御剑而去。
    穆清嘉乘剑追上前去,道:“去哪?”
    “三危山。”霍唯道。
    请收藏本站:https://www.qudongkeji.net。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qudongkej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