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雾梳洗完用了早饭,让春景和秋若把顺哥儿带在院子里玩儿,自己捏着一本书歪在房里窗下。样子瞧着是在看书,实则手里的书页一页未翻,竟是就这么歪着发了一整日的呆。
等到晚上李知尧来她房里,她仍是兴致不高,也不去装出高兴的样子给李知尧看。
李知尧低头看着她给自己宽衣,瞧出她神色怏怏,盯着她想了一气,不过揣测了问她:“是不是出去瞧了大夫,说身子不大好?”
难得他会联系,朝雾自顺了他的话点头,“大夫瞧过说是体内寒凉,不易怀上,要调养一阵子才行,开了副调理身子的药给我。约莫是生顺儿的时候没养好,折损了身子。”
李知尧听她这样说,只道:“不着急,慢慢调养便是了。”
朝雾“嗯”一声,“谢王爷体谅。”
李知尧看朝雾这个样子,为怀不上孩子而烦忧,心里自然觉得十分受用。脱靴上了床,便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也忍着未要朝雾伺候他。
而朝雾心思全不在李知尧身上,不要她伺候她只觉轻松,安安静静侧躺在他怀里,脑子里仍想那些她之前下意识回避不去想的事。
因为一想就痛,所以宁肯忘记。
可现在,和过往有关的人和事,一个个一桩桩一件件都到了她眼前,她已经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面对。
即便再不堪,也要去接受那一段如噩梦般的过去。
她心里剧烈躁动着,想见周暮烟,想亲口听她告诉她那一晚的一切。
她在心里想了两个法子,一是叫簇儿拿她的亲笔信找去平宁王府,把信递到周暮烟手里,约她出来见面。二是去杏子坊茶楼偶遇,那是世家小姐姐太太常去的一个茶楼,普通人吃不起那茶楼的里的茶水,周暮烟偶尔也会去。
然再想想,第一个怕把簇儿再卷进来拖下水,也怕把自己再送进套里,根本不可行。而第二个则是碰运气,有会被别的熟人碰上认出来的风险,所以也不太可行。
朝雾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又想到一个纯碰运气的法子。
次日早上起来,在家又安闲了半日,午后没过多久,朝雾便带着春景出了门。她和春景仍旧是步行出门,到外面找了车行,租用了一辆马车,先去找簇儿。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朝雾与春景说:“你只管跟着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多问,我是为你好。”
春景自来什么都听朝雾的,自然点点头,“夫人,我知道了。”
马车到了簇儿家附近,朝雾自己并不下车,让春景带她的话去找簇儿。等簇儿来了,朝雾让她上车,另让春景带车夫走远些。
春景带着车夫走远了,朝雾不让簇儿生泪伤感,也不让她絮絮叨叨说想她,直接捏住她的手便问:“簇儿,你在京城这一年多,有没有去看过我?”
簇儿滞愣了一下,又听朝雾说:“我的坟冢那。”
簇儿听懂了,忙道:“时常会去的,姑娘的坟最是凄凉,我若再不去,也没人去看姑娘了。”
朝雾又问她:“周家二姑娘呢,她去不去?”
簇儿点头,“周姑娘和姑娘最是要好,从小玩到大,她自然也非常思念姑娘。除了奴婢,周姑娘偶尔也会去,我撞到过她两回,她很是伤心。”
朝雾慢慢松开了簇儿的手,神思微微飘远,声音里透着空洞,“听说她要成亲了……”
簇儿每日只管自己家里那点事,哪有心思再去管大户人家的事,所以看着朝雾道:“周姑娘比姑娘大了两个月,也确实是该婚配的年龄了。只是不知,她要嫁给谁呢?”
朝雾把目光收回到簇儿脸上,声音淡淡的,“卫琮。”
簇儿微睁大了眼,“琮二爷?他心里一直还有着姑娘,怎么会娶周姑娘呢?”
朝雾听话听音,看着簇儿,“你和卫琮还有联系?”
簇儿点点头,“自从姑娘走后,映柳也去了,我们都被打发出了侯府。月痕不在京城了,琮二爷来找过我,时常接济我一些。奴婢知道,他是为了您。”
朝雾目光垂落,想想自己和卫琮说起来也就是青梅竹马,并没到那份上,她对他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小的时候还常能见着,后来慢慢大了,也就不常见了。
他们之间最亲密的联系,就是定过亲。
所有的回忆都会像刀子一样在心头割过,朝雾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抬起目光再看向簇儿,“我想见周姑娘,她过两日大婚,应该会去看‘我’。”
簇儿会意一下,“姑娘想去南郊?”
朝雾点点头,“周姐姐大婚,我想送她点薄礼。还有卫家二哥哥,虽然我和他无缘做夫妻,但我也想当着面祝福他,簇儿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明日把卫琮约出来。”
簇儿知道朝雾和周暮烟之间的情谊,再想想本来嫁给卫琮的人应该是她,现在只为朝雾深感难受,所以仍旧冲她点头,“好。”
卫琮可以明日再见,今天她要碰运气去见周暮烟。想着明日是婚期的头一天,她作为新娘子必然会忙得脱不开身,如果要见“她”,也只会今天去。
与簇儿说好了,朝雾打起马车窗帘,让春景上车,然后又告诉车夫,“去南郊。”
春景一直处于很懵的状态中,不知道她家夫人在京城怎么会认识人,更不知道她在筹谋什么事,瞧着就不是简单的事。
但她答应了朝雾,所以也不问。
马车拉着三个人一直去到城外南郊,在簇儿的指示下,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下。然后朝雾让车夫在原地等着,自己带春景和簇儿下车。
下了车沿路无人,朝雾又与簇儿说:“若是能遇上最好,假使真遇上了,簇儿你躲着些,不要叫她看到你与我已经相认了。”
伺候了朝雾十几年,簇儿能听明白朝雾的意思,直接点头,“夫人,我知道。”
下马车后她也不叫朝雾姑娘了,随了春景,叫她夫人。
春景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她们要去哪,总之听从安排点头就是了。
而朝雾要去的地方,是世安寺。
世安寺是厘家的家庙,家里若是遇丧,都要在这里停灵。朝雾做小姐的时候没来过家庙,但她自己的坟冢,和家里人的坟冢在一起,也就在这家庙附近。
到了世安寺附近,她并不往寺里去,而是让簇儿直接领着她去厘家陵地。
厘家陵地虽不比皇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平时也安排了两个人守着打理。朝雾之所以找簇儿一起来,一是为了问周暮烟的情况,二便是来这里。
然快到走到陵地的时候,朝雾又扯了簇儿的胳膊站住,“还是别从大门进了,不要让人知道你带我进过园子。你想想,有没有哪里能偷偷钻进去。”
簇儿凝思想了想,告诉朝雾,“确有一处,但不是很好进,挡在许多石头外面,若不是从里面瞧见,外面且不知那里能进。”
只要能进就行,朝雾拿管它好进不好进。便是狗洞,今天她也是会钻的。
然后到了那里一看,果真和狗洞差也不多。
人在高石后头,朝雾没多犹豫,先带头钻了进去。春景和簇儿看朝雾如此,自己没什么放不下的,随在她后面钻进了厘家陵园。
朝雾不知自己的坟冢在哪,进去后叫簇儿指了方向。
得了方向后,朝雾便对簇儿说:“你留在这里,最好是在外面等我们,别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你一定要记住,我这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什么都不知道。”
簇儿郑重地点点头,“嗯!”
和簇儿说好了,朝雾带着春景往自己坟冢的方向去。到了那里,只见一个小土堆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连名字也没有,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厘氏”。
看着石碑,朝雾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只忍不住想,这坟冢里埋的,是不是只有她的衣冠?当时厘夫人为什么要留她一命还给她一千两呢,是不忍心让她死么?
可她不死,单靠那一千两,又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不如死了干净呢。
春景立在朝雾一旁,一直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不知道她平静的表情下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多问。她现在心里知道,她家夫人本来就是京城人士。
朝雾没在坟冢前多站,她是碰运气来等周暮烟的,片刻后便带着春景躲了起来。她不知道周暮烟会不会来,心里又有种预感,觉得她一定会来。
簇儿也说了,她若是过来,多半也都是在午后。
朝雾带春景在一处松石后等着,在快等得耐心尽失的时候,等到了周暮烟,还有她随身服侍的一个丫鬟——银弦。
远远瞧见周暮烟走到自己坟冢前的时候,朝雾心里便再安宁不下来,心跳快得几乎影响呼吸。她盯着周暮烟看,心里五味杂陈。
周暮烟站到朝雾坟前,不过是说些悼念之言,再把自己的琐碎事说与“她”听,又说自己要嫁人了,好像她还是那个和她心意相通的好姐妹,她的喜悲都要她参与。
朝雾竟看不出她的假意,听她声线缓慢地说那么多她们之间的事,又说她自己的事,生生把眼泪给听下来了。便是此刻,她又开始不愿意相信,是周暮烟害的她。
听着周暮烟把话说得差不多了,朝雾也再忍不住了,直接从松石后头出来,现了身。
周暮烟本来还在诉心事,眼见着死掉埋在了坟冢里的人突然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顿时被吓得惊叫出声,一把掐了银弦的胳膊,躲到银弦身后道:“鬼!”
银弦也被吓得脸色刷白,想躲没处躲,想跑腿又发软。
朝雾直接慢步走到银弦面前,抬手拨开已经被吓傻了的她,示意春景把她拉走,自己则拉起周暮烟的胳膊,温柔地开口说:“周姐姐,我是朝雾,我没死,我不是鬼,你莫要怕。”
周暮烟腿软得一个劲要往下跌,朝雾扶住她,微笑着继续说:“周姐姐,我没死,你不高兴么?”
周暮烟满脸惊恐,整个身子都在抖,瞪大眼睛盯着朝雾,半晌没缓过神。后来有些缓过神来了,声音空浮道:“你……没死?”
朝雾点点头,“朝雾福大命大,躲过了一劫。”
周暮烟顿时找回了力气,一把推开朝雾,晃着身子道:“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厘朝雾早病死了,死了快两年了,你不是她!你不是!!”
朝雾本来还存留着一丝幻想,现在看周暮烟的状态,那一丝幻想也被掐灭了。如果她什么都不知情,真拿她当最亲的姐妹,见到她还活着,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朝雾眼眶不由自主地湿起来,看着周暮烟问:“厘朝雾真是病死的么?”
周暮烟被她问得一愣,脸上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朝雾忍着透心碎骨的凉,湿着眼眶牵着嘴角,脆着声音继续问她:“你告诉映柳你要到了藏书楼的钥匙,邀我去玩,你怎么不在那啊?你家的藏书楼等闲人不让进,你让我悄悄的一个人去,是不是已经设好了套在等着我啊?”
周暮烟被迫着回忆起当时的事,却并不想再提,因为那也是她一辈子不愿再想起的事,不愿被提醒自己恶毒龌龊,她只问朝雾:“你怎么没有死?”
朝雾突然笑出来,“不知道啊,我也想死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周暮烟只觉得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朝雾恐怖至极,比她做噩梦时候看到的她还让人恐怖。她不想再面对下去,转身便要跑。
结果还没迈开步子,就被朝雾一把拉了回去。
朝雾眼眸里起了恨意,死捏着周暮烟的胳膊,眼眶猩红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过要做彼此最亲最亲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周暮烟被逼急了,捂着耳朵喊出来,“我不想你嫁给琮哥哥!”
眼眶里的眼泪还是滚了出来,朝雾盯着周暮烟,压住声音,不让自己完全失控,“你喜欢他你可以跟我说,我并没有非嫁他不可,而你因为这点事,就害我至此吗?”
周暮烟约莫是被刺激狠了,突然又笑起来,越笑越癫,看着朝雾说:“我当然不会说,我为什么要说?!你以为是我害你吗?你回来是找我复仇吗?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报不了仇!”
朝雾捏她的胳膊越捏越紧,“你什么意思?”
周暮烟又癫笑两声,“就算你回来又怎么样,你已经不是厘家大姑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告诉你也没关系。是太后娘娘和晋王要害你,不是我!”
朝雾蹙起了眉,“你在说什么?”
周暮烟似乎找回底气了,抬手扒开朝雾的手,看着她道:“是你们厘家和卫家一直不识好歹,之前拥护的是大皇子,大皇子命短薨了,新帝继位登基,你们还是一样不识好歹,太后娘娘和晋王为了离间你们厘家和卫家,才会出此计策。”
朝雾嗤笑,“那么大的事,把心思动到我闺阁女子头上?再者说,你们周家,与厘家卫家也算世代交好,早前拥护的难道不是大皇子?”
周暮烟却冷笑,“我们家早认归太后娘娘了,谁叫你们厘家和卫家不好打发,又极其团结无缝可钻呢。你和卫琮定了亲,若再被抓住与别的男人偷-情,你觉得你们两家还能交好?”
朝雾不自觉捏起手指,声音沉沉,“为什么没有当场抓住我?”
周暮烟目光飘一下又回来,“因为出了差错,如果不是出了差错,你以为你还能保全你厘家大姑娘的名声与脸面?你会比现在更惨,惨一万倍。”
朝雾盯着她,“什么差错?”
话既都说到这了,周暮烟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我不知道,只听家里人说,当时出了差错。我不是大人,他们不会事事都与我说。”
朝雾看她一会,又嗤笑出来,“所以,是你们一家子,联合赵太后和晋王,一起设计了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们真是大丈夫。”
周暮烟此时全没了愧疚,冷声道:“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朝雾看着周暮烟,眼底暗色越来越重,大约是忍不住了,忽抬手一巴掌甩在了她脸上。这一下打得极狠,直接便把她的脸给打红了。
周暮烟瞬间就被朝雾打懵了,她没想到朝雾会动手,在她印象里,朝雾是最温柔好说话的可人儿,从没这么泼辣过。
等脸颊上的疼让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了疯一样,伸手就要去打朝雾。而朝雾很轻松地挡住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地上猛一推,把她推翻在地。
如果说以前的厘朝雾是个柔弱娇气大小姐,那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的现在的厘朝雾,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她吃过苦受过罪,娇气早就只留在了表面上。
她把周暮烟推翻在地后也没停手,直接往她身上压过去,抓着她的衣领子甩她巴掌。
那边被吓傻的银弦是缓过来了,想过来帮周暮烟,结果却被春景死死缠着。
而她们的马车又停在陵园大门外,车夫和一个小厮都在外头,叫了也听不见,一时竟没人能帮上手。
朝雾把周暮烟死死压在身下,抽完巴掌也没发泄完心里的恨意。
看周暮烟已完全招架不住,她又抬手拔下头上的金簪,直接抵到周暮烟脸上,沉着声音道:“听说你后日大婚,嫁给卫琮,姐妹一场,我没准备什么好的祝福,就祝你守一辈子空房……”
最后一个字话音还未落尽,便听得周暮烟惨叫一声,脸上被金簪划开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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