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偏执着迷

偏执着迷_49

    我放过你了。
    ——
    隆城的梅雨季早过了,空气中也依然潮湿。
    墓园旁边就是一座大山,表面半青半黄的,不甚高。
    那天桑渴是徒步走回家的。
    顺着岚河水,以下游为起点,一步一步朝家晃。
    家不远,也就半个城市的距离。
    隆城很小,跟舅舅家相比,小到像是玩具。
    她终于摆脱掉裴行端了。
    就在刚刚。
    真好。
    两人背道而驰,分道扬镳谁也没哭。
    小朋友之间的友谊罢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我也不跟你玩了!]
    相互骂完各回各家,多轻松啊。
    摆脱地彻底。
    以后也不跟你玩了。
    桑渴觉得浑身上下的负重都卸了干净。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裴行端的人会来招惹自己了。
    住了十几年旧楼,几年后即将面临拆迁。
    邻居没剩下几个,剩的都是些老人家。
    只可惜,跟她最亲的那个老人家,不在里面。
    桑渴以为自己可以很心平气和地踏入这片天地,可当她经过对面那一户紧闭着铁门、屋檐下满是蜘蛛网的地方时,心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抽搐。
    雨夜,尸体,闷雷暴雨。
    画面回闪。
    她捂着肚子,开始对着路边的草丛干呕。
    手扒着路灯杆子,力气使的太大,指甲也皴皱了。
    但是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撕裂喉咙。
    装模作样吐了一会,吐完了,她蜷缩到了路灯下边。
    才是傍晚,她没地儿去。
    半入冬,就连蚊虫都少有。
    呆呆在门前吹了近一个钟头的夜风,最终抵不过寒意她还是选择从路边爬起来走向那扇门。
    将上了锈的钥匙插进了孔里,转动,打开。
    一进去最先看到的是鞋架,再来是挂在墙上的圆盘时钟,紧接着是桌子,挂在墙上的雨伞、钥匙扣。
    依然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全然没有惊动过半分。
    就像是那从前几千个日夜里,她放学归来推开家门,家中寂寥无声的情景没有丝毫的区别。
    爸爸呢?
    桑渴朝着里屋叫:“爸爸!”
    没有人应答。
    就连厨房里的水龙头都不再滴水了。
    屋子里很安静。
    像是死了人一般的寂静。
    应该又是出去送货了吧。
    他可真辛苦啊。
    桑渴的脑袋一瞬间垂了下去,蔫了,没力气支撑了。
    盯着脚尖,她觉得自己不孝。
    端端呢?
    嗯,也跟着去了。
    因为怕爸爸一个人路上孤单。
    为什么爸爸会觉得孤单,而桑渴却一点儿都不怕孤单呢?
    因为她有好多好多小伙伴。
    那会儿,小时候,十来岁的她怎么说来着?
    爸爸马上就要出门了,她抱着端端从卧室里腾腾跑出来,拦住他对他说,爸爸你把端端也带着吧!小渴一个人在家没事的,不孤单的,小渴有很多很多人喜欢的!
    穿着白色的小背心,梳着精神秀气的羊角辫儿。
    爸爸帮她绑的。
    小脸蛋儿白净净的。
    她蹦蹦跳跳,努力将端端往他的车子里面塞,在爸爸心疼无奈的眼神中,站在车窗下边,将沾满灰土的右脚偷偷朝身后遮掩。
    ——
    嗯。
    小渴不孤单,那小狗就给爸爸好了。
    小狗是爸爸捡的,小狗跟爸爸最亲了。
    可是....
    现在桑渴想告诉爸爸,她没有小伙伴了,她跟小伙伴绝交了,小渴觉得孤单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泪水在逼仄的眼眶里打着转。
    她掏出手机给爸爸打电话。
    接啊,接通啊...
    但是电话里每次都只是一个阿姨的声音。
    她声音冷冰冰的,她说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
    ……
    夜晚。
    桑渴蜷缩在沙发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宿。
    她不再想爸爸了,转而开始怀念起那个老人。
    虔诚的教徒,博爱的长辈,做的一手好菜。
    可是她不能够理解,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勇气吊在上面,因为上去了就下不来了。
    只有去,没有来。
    究竟她经历了什么?要那样对待自己。
    第二天是就是她的冥诞,桑渴本以为提前一天回来不会有人发现,但还是被抓到了。
    那个人居然也会登上那辆大巴车。
    她没想过。
    从未想过。
    别来招惹我了。
    凶手。
    害死端端的凶手。
    不想了,都是过去了。
    桑渴捂住有些疼的头。
    想兰婆吧。
    想那个只有去没有来的人。
    她是一个很考究的老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尽善尽美。
    但是桑渴想跟她道歉。
    对不起,小渴做不到尽善尽美。
    到死都不能够。
    眼泪哭干了,哭不出来了。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亮灯。
    而窗外,青年似幽灵一般地缩在楼道里,他也这样和衣坐了一宿。
    腿横占了三层楼梯,墙角落里依然盘织着蛛网,有蚂蚁成群搬运口粮。
    他戒烟了。
    唇瓣冻脱了色,裴行端掏出许久未带的十字架,他虔诚地吻了吻。
    就当是最后一次。
    他眉目肃冰。
    这一夜过后,桑渴,我放手,我放你走。
    隔天去到墓园,弯弯绕绕,桑渴还是迷了路。
    因为这是三年后她第一次去寻找兰婆埋葬的地方。
    她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带,孤身一人兜兜转转,在重重亡灵之间,她终于找到了那块石碑。
    死去的老太运气很好,她信奉基督,周围一圈埋葬的也全是基督徒。
    后人不需要焚香不需要画圈,也不需要跪拜。
    只需要追思就好。
    但是桑渴觉得血液很冷,就快要凝固。
    ——
    时间倒退回数月前的惠利书店,她有幸在书架深处找到本来自一位虔诚基督徒的手稿。
    书店里同样坐着一位老太,是名阚姓的老人家。
    书页随着桑渴手腕的离去,哗啦啦翻回五分钟前看的内容。
    她那时茫然地抓住阚老太的袖口,将她当做了那个人,天真执拗地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阚老太正在给孙女织着毛衣,什么都不知道,只本能的替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回:为了解脱。
    解脱吗?
    可不会是解脱,绝不会是解脱——
    基督徒的解脱,绝不至此。
    因为无论是信徒的书、还时《圣经》上都明晃晃地写道:
    “上帝有十条诫命,第六诫命定[不可杀人]
    基督徒在任何情境下都不能自杀,绝不能够。”
    “自杀就是剥夺了自己重新与上帝和好的权利。”
    倘若自杀,就是违背基督,违背信仰。
    自杀之人,上不得天国。
    她不能上天国了。
    究竟因为什么样的残酷纠葛才能令她决绝到这般地步?
    桑渴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老人家,老信徒为了能够吊死在她面前,竟然不惜违背她虔诚供奉的信仰。
    她好狠。
    桑渴觉得她比自己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桑渴站在石径中央,面对墓碑不知道站了多久。
    日薄西山了,也没等来谁。
    还是墓园里的守门人提醒她要闭园了,她才匆忙回神。
    转身的一瞬间,桑渴像是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呜呜咽咽。
    大雁南飞。
    她没哭,桑渴没哭。
    她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
    “阿婆,亲爱的阿婆。”
    “我原谅您了。”
    “您也原谅我好不好?”
    无人应答。
    空茫茫的心跳声铺天盖地。
    不过就在她转身逃离的瞬间跌宕中,她隐约好像听见有人说。
    乖孩子,我原谅你了。
    下山的过程很漫长。
    桑渴想试一试缆车。
    但是在路边,她被人叫住了。
    一个漂亮的老人家。
    头上还戴着花。
    做梦一般的经历。
    “小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桑渴愣愣地看着她。
    她是谁?不记得。
    老人家去摸她的头。
    “也是,都过去好几年了,不记得我很正常。”
    “秀兰...我老对家。”
    “她托我给你个东西呢。”
    “你快别走,我现在就拿给你,小姑娘长大了,眼睛、鼻子这块特别像你母亲。”
    “我每年都在这里等你。”
    给的是什么?
    一盒发了霉的粘豆包。
    一个用金色纱布重重缠裹的信封。
    而在远处,坐在土坡上的青年,拥着一身的夕阳余晖,他的怀里也有份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个神叨叨的老太太虽然不讲道理,但她总是公平的。
    给桑渴准备了一份也不忘给他也弄一份。
    可是他不爱吃粘豆包,一吃就想吐。
    可能是她年纪大了,忙忘了。
    算了。
    裴行端抹了一把脸,笑笑。
    抬头看天,算了算了,不跟她计较了。
    这里位置、视野真好。
    蓝天白云,远离世俗尘嚣。
    他亲眼看着桑渴走进墓园,看着她在里面傻乎乎站着,站了半天。
    这丫头也不懂得基督徒的礼节,也跟他一样只知道站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可真不孝顺。两只小牲口。
    那个不知道名姓的老人把东西给她后就离开了。
    桑渴还站在原地。
    信封里面装的当然是信,但信里说了什么?
    说了一堆,密密麻麻絮絮叨叨的,什么都写了也仿佛什么都没写。
    桑渴只记得里面有一句话。
    她说:
    “哥儿小时候吃了太多苦。”
    “如果可以,阿婆希望你能原谅他。”
    原谅他吗。
    她还写: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我本该在七年前就亡身,但是我不能,我要是走了,哥儿他就没人照顾了。”
    “他小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一身血,怪可怜的。”
    “我不忍心。”
    老人家有幸念过几年学,写的字儿很漂亮,端庄。
    原来啊,十年前,她杀了人。
    而杀的,居然还是她的枕边人。
    裴行端的外公自从得知女儿跟有妇之夫谈情说爱,甚至还怀孕之后就开始变得不太正常,易燥易怒,觉得给先祖蒙羞。
    其实他本来就不正常,患有战争性应激创伤的老兵,举止行为观念态度本就跟正常人相去甚远,原本病不至此,但是女儿种种下贱堕落的行为令他忍无可忍。
    每次情绪起伏到不可控制的时候,女儿生的小野种就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用鞭子抽,用言语辱,发泄完后让下跪。
    什么都做得出。
    其实年幼的桑渴曾经因为端端乱跑而不慎撞见过一次,但是那时天真无知的她并不知道,就在旁边,一百米之内的邻里。
    那个她贪慕的、她觉得像是神仙的小男孩儿他正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对待。
    端端天性不好动,却在那天扑腾开了裴行端家的门。
    桑渴匆匆去抓他,叫他不要乱跑,结果在那个瞬间,她跟跪在夏季竹帘后的男孩子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猩红的,隐忍到近乎绝望的压抑瞳孔。
    他跪在那儿。
    一瞬间桑渴觉得自己被恶魔盯上了,她吓白了脸,是不是又不礼貌?是不是又打扰到他了?!
    桑渴抱起狗吓得落荒而逃。
    如果要是她再往后瞥一眼,哪怕是半眼,就会看见新鲜的血液一道道从少年的后背上滚下来。
    裴行端最耻辱最肮脏的一面被桑渴看见了。
    她为什么不来救救他?
    发泄完愤怒的老兵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裴行端一瞬间想用刀子举在他的头顶,然后朝着颅顶,狠狠地,捅下去。
    光想就很美好。
    那,兰婆呢?
    她穿着围裙,正面无表情站在厨房里做饭。
    砧板上是切了一半的白萝卜,刀身有些微的血迹。
    她抓着自己手臂,刚才切萝卜时,她的手指被刀划伤了,站了一会后,待血不淌了,她再度冷静地往旁边咕嘟沸腾的锅里加调味料。
    是的,为了外孙,她杀了人,杀了枕边人,她一点一点往老伴的饭菜里....
    那点药量足够了,她坚持了整整两年。
    直到两年后,家里换了一张崭新的遗照——
    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才有了些许别样的色泽。
    她脱下围裙,转身进入卧室,锁好门。
    来客吊唁,小男孩孤身跪在灵堂里。
    灵堂设得很小,花灯憧眼。
    桑渴跟在爸爸身后一起前来悼念,她牵着爸爸的手,忍不住看向那道跪着的身影。
    他双臂垂在身侧,五指颤抖着死命攥紧,像是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兜兜转转。
    是啊,那多亏了,外婆啊。
    裴行端抱着脑袋,忍不住了,就快要忍不住了。
    哭出来吧。
    哭出来好。
    隔着一道坡,他们两个人都泣不成声。
    ※※※※※※※※※※※※※※※※※※※※
    零点更新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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