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裴行慎在心底沉沉叹了口气,但他神色依旧平和,尽可能不让若梨紧张。
“无事,你既不愿,那婚约之事我会再做考量。”
“你年纪尚小,确不该拘泥于一处。”
说这话时裴行慎看也未看裴屿舟,不曾指名道姓,可也很是直白,不留情面。
放在腿上,除了厚茧还有疤痕的大手渐渐收拢,男人没再开口。
视线似是随意地落在马车紧闭的,雕刻着精致纹案的木门上,眸色却沉得厉害。
原以为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情谊应该深厚,所以屿舟选择从文他也认可,这样若梨便不用受忧思之苦,能与他相守一处。
此番看来却是他想错了。
感情之事不可勉强将就,否则苦的只有若梨。
他还得在京中多留些时日,为她寻得良人,保她后半生安乐无忧。
绝不辜负他们临终所托。
三人进入国公府后,裴行慎直接去皓月院,两个孩子在路口向他道别,一同穿过后花园,往各自的院里去。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裴行慎方才沉着脸,负手往不远处幽静奢雅的院子去。
“程若梨!”
行至岔路口,在若梨即将拐弯与裴屿舟分道扬镳之际,他突然停下,半侧过身,几乎是吼出了她的名字。
尽管他已努力克制,却还是没能收住心底不明缘由的怒火。
少女回过头来看他,美眸中只有让人骤然无言的澄净平和,与裴屿舟的情绪对比鲜明。
“世子,你还有何事吗?”
她和往常一样,柔声回问,默默接受着他对自己所有的态度。
裴屿舟半掩在袖中,前一刻还攥得微微发抖的手猝然松了下来,他不曾言语,转身离开。
背影依旧挺拔,却又好像有了一丝违和的冷清。
收回视线,若梨没再多想,也迈开脚步往自己的院子去。
婚约既已不是彼此所愿,解除便是解脱。
下人通报过,出来回复后,裴行慎方才抬脚走进姜锦芝的房间。
虽是夫妻,可他们这十几年来未曾见过几回面,相敬如宾用在二人身上都甚是勉强。
榻上女子的容颜似乎并无变化,依旧优雅绝艳,但那目光随意落下,却也有着让人臣服的压迫感。
只不过此刻面对她的是裴行慎。
她的风情万种男人恍若未见,他走到对面的圆桌前落座,单手抬起,无声拒绝苏绣的伺候,自己动手倒了杯刚沏好的热茶。
茶香清冽甘醇,是极为珍贵的大红袍。
仅抿了一口,裴行慎便又将杯子搁下。
“不合口味?”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涂着鲜红豆蔻,圆润饱满的指甲,姜锦芝慵懒抬眸,声音有着几分甚少出现的软意。
“我一向粗茶淡饭,喝不惯,不必浪费。”
裴行慎面无表情地看向榻上女子,却见她不知何时坐起了身,两个婢女正跪在她脚边,捧着她白皙玲珑的脚,为她套鞋袜。
浓眉有过片刻难以察觉的隆起,裴行慎冷漠地移开视线。
长公主轻轻笑了起来,眉眼间有着她这年纪独具的娇妩风韵,却并不媚俗,她悠然起身,走下台阶,嗓音柔哑,缠着丝勾人心魂的诱引:“你用什么,本宫都不觉浪费。”
“在军中怎么喝,在本宫面前也怎么喝便是。”
在她婀娜多姿地往裴行慎去时,伺候在房里的婢女也纷纷退出去,将门窗关上。
纤柔若无骨的手先是覆上男人的肩,继而指尖一点点摩挲着,有意无意地往前,盘绕过他脉动均匀的脖颈。
如今正是夏天,衣料单薄,再加上裴行慎身怀武艺,姜锦芝的指温异常突兀,感受鲜明。
见他好看的眉宇间依旧是冷冽漠然之色,女子便顺势坐到男人腿上,另一只空着的白皙柔荑覆上他坚实的胸膛,指尖蜷缩,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若即若离。
可饶是如此,裴行慎的心跳依旧平稳,像是感觉全失。
在她的手一路往下,即将有所逾越时,男人擒住了她的腕,黑沉不变的视线对上女子似有几分沉迷的矜贵眼眸。
“你不必如此。”裴行慎侧过脸,冷冷道。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姜锦芝细嫩的手腕上并没落下任何红印。
若无其事地将被他丢开的手收回,女子又轻抚他脸颊上那道年岁已久,不近看几乎发现不了的疤痕,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裴行慎,我还以为你此番回来会有些长进。”
“看来你依旧只会对着那一副画像,聊以慰藉。”
这话一落,男人周身的气场骤然凌厉,他的眸中沉浮着寒意,语带警告:“逝者已矣不容玷污,你慎言。”
姜锦芝忍不住笑了,声音缱绻醉人,却透着刺骨的讽刺。
“你如此,倒像是她还不曾入轮回。”
顿了顿,女子又俯首贴到他耳畔,喃喃细语:“不与我敦伦,也是怕她就在旁边看?可她不也背着你,给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
拿开她搭在自己脖颈的手,裴行慎单臂圈住女子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放下。
“莫要胡言。”
“不管你事先有没有询问两个孩子的意见,若梨如今都无意嫁给屿舟,他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在裴行慎再次看向她前,长公主背过身,回到软榻边坐下,待到她再次面向男人时,美艳的脸上恢复了熟悉的从容悠懒之色。
“裴行慎,你要自欺欺人,本宫这么多年便也由得你去。”
“不过今日本宫还是要提醒你,程若梨是谁的女儿,本宫早已心知肚明。”
屋内有过一段很长的死寂。
裴行慎的眸中涌上了可怕的怒色,放在桌上的大手攥得死紧,许久之后方才松开。
粗粝的掌心却已留下了道道深红的掐痕。
“所以你将气撒到两个孩子身上?”
他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
单手斜支着下颚,姜锦芝甚是仔细地欣赏着他的神情,语调悠然:“本宫倒也想撒在你身上,奈何你远在边关,本宫鞭长莫及。”
“你也早该清楚,本宫从不受气,程若梨遭的那些罪,都是替你受的。”
裴行慎猛然起身,黑色锦衣无风而动,他眼底涌现出难以抑制的冰冷杀意:“姜锦芝,你若再伤若梨,我便休了你。”
放在膝头的指尖有过短暂的蜷缩,很快又从容舒展,女子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看着盛怒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原想让屿舟圆你的遗憾,如今见程若梨出落得与她五分相似,便想休了我,自己来圆?”
裴行慎狠狠拂袖,转身就走,带起一阵割人的劲风。
仿佛多看她半刻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娶你,且信过你。”
走出这间奢靡却又让人压抑的屋子,裴行慎穿过花团锦簇的院落,跨过门槛,离开前,他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皓月院”这三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十几年过去,依旧明亮如新。
阿意。
或许活着原非你所愿,可我将它强加在了你身上。
唇角动了动,裴行慎的笑容沉甸甸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围猎那日天气很好,虽有烈日,却不算闷,再加上不远处便是密林,时不时地会有自然的凉风刮过。
各个府上的帐篷连绵不绝,四处可见来来往往谈笑风生的人,气氛异常热闹。
而若梨的神色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与姜锦芝并肩而行,虽然她始终含笑,可若梨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一路上他们都在同人打招呼,许久才走到国公府的营地。
皇家围猎本是要等到九月,但因着裴行慎归来,所以圣上便将日子提前。
没在营地待多久,他便被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请去伴驾,随行的还有长公主。
临走前裴行慎让裴屿舟带若梨去练习骑马。
进帐子脱掉绣花鞋,套上骑马用的长靴,她安静地跟在少年身后,去往马厩。
不懂马,之前又被追日吓到过,若梨难免有点害怕那一匹匹打着响鼻,几乎都比她高大的骏马,便停留在马厩边,不曾进去。
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骏马之间,偶尔还会伸手摸两下的裴屿舟顿下脚步,侧眸睨了一眼耷拉着小脑袋,略显胆怯的少女。
刚想开口嘲她两句,脑中骤然划过一些场景。
她曾被追日吓得跌倒在地狼狈出糗,被许多人驻足围观。
始作俑者的他还笑得猖狂。
回过脸,裴屿舟继续挑选骏马。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便牵出一匹体型相对小些,生得也好看的白马。
少年似乎生来就有着某种亲和力,尽管从没接触过这匹马,但它在他手下十分乖巧,时不时还会偏过头主动蹭两下。
“程若梨,你要骑,不是我,过来和它熟悉一下。”
瞥了眼还站在原处,傻傻地看着他与白马的少女,裴屿舟开口提醒,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却并不烦躁。
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若梨轻轻咽了咽喉咙,在他的注视下挪到马前。
她盯着马看,两只手原本还露了小半截在衣袖外,此刻却都本能地缩了进去。
攥着缰绳的少年舌尖狠狠抵了抵牙槽,忍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某些态度不甚好的奚落话语。
“它叫追雪,很温驯,你先摸摸。”
裴屿舟深吸口气,黑眸里的光危险地跳着,声音尚算平静。
眨了眨眼,若梨茫然地看向他,眸中有几分没来得及管束的,本能的求助和依赖:“摸,摸哪里?”
“随便。”
少年一愣,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乖乖点头,若梨慢吞吞地抬起手,蜷缩成一团的,白皙纤细的手指点点舒展,往马儿的侧脸靠,带着丝肉眼可见的颤意。
只是眼看着就要碰到,她又停了下来,没再往前。
眼帘轻垂,若梨尾椎骨似乎泛起了痛意,那天的一切再次历历在目。
指尖蜷缩,就在少女又要缩回去的时候,她的手腕猝然被一只大手擒住。
许是衣料单薄,裴屿舟的温度和力量毫无阻挡地,汹涌地闯入心底。
怔愣时,他已牵着她的腕,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追雪毛茸茸的,温暖柔软的脸颊上。
“程若梨,婚约很快就没了,要不是父亲叮嘱本世子才懒得管你。”
凝着少女懵然的小脸,裴屿舟笑得漫不经心,只眸中跳动着违和的怒火。
他如今在她心里就这么无聊不堪?
松开握着她细嫩手腕的手,少年侧过身没再管她。
长睫轻颤,若梨眼里像进了沙子,酸疼难受,她没回答,放在马儿脸上的指尖却在舒展,开始抚/摸它。
追雪的确温驯,熟悉她的气味,接受过她的投喂后,便试着用头轻拱她的肩,偶尔还会叫上两声。
单脚支起,双臂环胸半靠在马厩边闭目养神的裴屿舟懒懒地掀起眼帘,低声提醒:“行了,上马吧。”
追雪对她来说仍有些高大,若梨心里很没底,隐隐发慌。
攥住缰绳,上马前她又轻轻摸了追雪两下,用很软很轻的声音同它商量着:“你要乖啊,我会很轻的……”
说完,若梨单脚踩上马镫,双手攀上它的背,深吸一口气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抬腿翻身爬了上去。
动作笨拙,却又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唇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不知何时便已在追雪旁边的裴屿舟慢悠悠地伸手,替她把住缰绳,稳住正原地打转的马。
若梨的心脏犹在“砰砰”乱跳,在平稳的马背上坐了片刻方才缓过来。
“夹马肚,轻点。”
不着痕迹地收回一直在她脸上的余光,裴屿舟放下缰绳,将主导权交还给她。
点了点头,仍有些紧张的少女努力回想着平日里他骑马的场景,便小心地收紧腿,夹了一下马肚。
追雪只在原地踏了两下,并未往前……
没忍住,裴屿舟低笑起来,俊美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爽朗,神色却是毫不掩饰的,让人心梗的戏谑和嘲弄。
“程若梨,你是没吃早饭还是在给它挠痒?”
好不容易止住些笑,唇角仍没完全放平的少年挑了挑眉,语气很欠。
咬了咬唇,若梨垂下眼帘,难受又无措,攥着马缰的纤细小手紧绷着,没回话,也没动。
余光扫到了正往这来的太子以及姜昭云,裴屿舟眉眼间的笑意这才淡了下去。
“用点力。”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凌厉,像是在命令,又像是没了耐心。
眼眶莫名发热,视线有所朦胧,若梨深吸口气,努力压下这阵酸楚的情绪,准备照着他的话再试试。
“程姑娘,你不必紧张。”
“你的力气不同于男子,它不会被刺激的。”
负手立在马前,与她不到三步之距的地方,姜昭礼极是耐心地宽慰着胆怯忐忑的女孩,眉眼温和。
“臣女拜……”
抬头看向他,若梨本能地要问安,只是彻底缓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马上,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专心练习,不必拘礼。”
朝她笑了笑,一身蟒袍,玉冠束发的姜昭礼侧身后退几步,让出地方,方便她骑。
余光甚是淡然地扫过被姜昭云缠住,脸色发黑的裴屿舟,太子眸中划过戏谑的笑意。
不过姜昭云最多让他头疼厌烦一时。
如今能乱他心的只有一人罢了。
可惜,他似乎还没察觉到。
姜昭礼和姜昭云的到来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若梨心里的桎梏松了不少,她没再看被缠住的裴屿舟,只用力再次夹了夹马肚。
这次追雪终于往前晃了几步,可没一会儿又停了。
在若梨蓄力准备继续时,姜昭礼温柔的声音也适时传来:“程姑娘,你做得很好,再多试几次便能找到感觉。”
他的鼓励让人如沐春风,温暖又舒服,少女的身子越发放松,也笑了起来。
“谢谢殿下。”
她回话的声音依旧软糯好听,却多了平日没有过的,让人心悸的甜意。
目光在若梨纤细娇小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继而又划过专注望着她,眉眼清润而温柔的姜昭礼,裴屿舟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瞳孔沉得像是要将马背上的少女吸进去,死死禁锢。
不就是声音温和点,会说几句好听话,有什么好欢喜的。
程若梨,就算我们退了婚,你和姜昭礼也没可能。
黑眸深处涌着几分戾气,裴屿舟狠狠移开视线,开始隔空剜起对面的树,没再看若梨一眼。
傍晚,裴屿舟他们都去了圣上的营帐用晚膳。
练了一下午,勉强能驾着马慢慢挪的若梨回了帐篷,简单沐浴一番,淡去些疲惫后,便开始用膳。
因着时辰尚早,难得来郊外的若梨吃完便带着春枝在营地后的小树林前散步。
今晚月明星稀,凉风拂面,舒服又清新。
周遭漆黑,人迹罕至,主仆二人便也没有再守着规矩,她们并肩而行,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时不时地还会笑上一阵。
前方有脚步声响起时,若梨与春枝几乎同时停下,面面相觑。
提着灯的春枝咽了咽喉咙,忍着忐忑,上前一步将主子护在身后,同时举高灯笼,试着照亮前方的人。
看清对方的脸后,主仆二人悄悄舒了口气。
“世子。”
春枝放下灯,福身向他见礼。
踏着夜色而来,面色略有朦胧的少年颔首,让她退下。
犹豫着看了若梨一眼,见她点头,春枝便将灯笼给她,越过裴屿舟离开,没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提着灯的少女不曾言语,她轻垂眼睫,由着裴屿舟无声地打量。
只是明明凉风幽幽,吹得发丝浮动不止,也将他呼吸间的酒味吹淡了不少,她却觉得心越发不宁,有了丝许难以言喻的烦闷。
连着空气似乎都变得紧凑稀薄。
不知这样静默了多久,最后,若梨眨了眨略有酸疼的眼睛,迈开步子,想要绕过他。
“程若梨,别对太子动心思。”
侧过身,裴屿舟单手拦住了她的去路,许是宴上被烈酒浸得多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本该是告诫的话语,却又好像有了些压抑隐忍的意味。
若梨没看他,只是唇角没由来地扬了起来,笑得很美,但异常刺目。
她看着夜幕下眸色难辨的少年,柔声道:“为何不可对太子殿下动心?得他垂青,嫁入东宫,不好吗?”
冷笑一声,裴屿舟转过身来盯着她,却无法直视她唇角那抹笑意,像根无孔不入的针,扎得他哪哪都不舒坦。
“你以为他会明媒正娶你?”他的声音变了,熟悉的难听。
呼吸微滞,心下难受的若梨却又平的生出几分怨怒。
她已经答应解除婚约,他竟还是如此过分。
“就算不是明媒正娶,入了东宫我也能衣食无忧,而且殿下温文尔雅,心胸宽广,应是会善待于我。”
“世子,我原先并无此念,多谢你的提醒。”
若梨的眸有些发空,颓然无力之余竟生出几分让人心慌的决绝。
若真别无他选,那她去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身旁,又有何不可?
这样或许便是长公主也不敢轻易动她。
更何况几次接触,太子的为人她已有所了解。
至少,他会给她一份安宁和尊重。
裴屿舟死死瞪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要将她的脑子剥开,把她的这些念头都冲洗干净,但瞳孔深处,却有着危险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跳动。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像是一触即发。
别过脸,若梨忍着心口的丝许胆怯和不安,没再看他,抬脚便要与他擦肩,只是纤细的胳膊骤然被他攥住。
他的手很烫,力气也大,似乎还有一丝颤意。
若梨被捏得很疼,眼里溢出了泪,可她倔强地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程若梨,你成心气我?”
咬牙切齿的声音,比刚刚更为压迫逼人。
努力咽下喉间的酸涩,若梨挤出笑意,语气却越发的柔和:“我从不敢气恼世子,也很是感激你给的建议。”
“天色已晚,还请世子放手,给我留些名声。”
牙齿咬得发疼,或许是酒劲在作祟,裴屿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心里滚个不停的酸直涌进喉咙眼,他声音粗哑得陌生:“留给太子?”
“是。”
情绪失控前,少年狠狠松开手。
明明疼的只有一条胳膊,可若梨另一只提着灯笼的手也没了力气,险些将它摔在地上。
末了,她两手紧握着,方才勉强将灯提住,步履比往常缓慢,甚至有些虚浮。
换作以往,若梨绝不会用另一个男子去与裴屿舟争执,可如今她已如他所愿,在国公面前坦言,舍弃婚约。
他也该清楚这桩亲事根本不是她求的,更由不得她做主。
他误会她这么久,没有一句道歉,竟还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告诫呵斥她。
隐忍已久的泪水终是自若梨脸颊滑落,她紧咬着唇瓣,没哭出一点声音。
少女离开后很久,裴屿舟一拳砸在了树上。
指骨皮开肉绽,而那棵大树也晃个不停,树干生出道道裂痕,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一个接一个打在他脸上,身上。
程若梨,我是酒多了烧的才来管你。
以后你爱嫁谁嫁谁。
第二天,裴屿舟依旧陪若梨去马场。
与其说是教,不如说是看,他们之间没有过只言片语,头顶灼灼的烈日都化不开这僵硬冰冷的气氛。
好在下午,太子邀他们去林中狩猎。
圣上,英国公,以及其他王公贵胄早晨已猎过一番,所以如今林中出没的珍奇动物并不多,只能猎些被马声惊到的飞禽,以及野兔,山鸡。
晋王和他的随从遥遥领先,射杀不少,而裴屿舟背着弓,兴致缺缺,似乎没有将它放下的打算。
他骑着追日,不快不慢地穿梭在林间,比起狩猎,倒更像是在放风,前提是身旁没有喋喋不休的姜昭云。
因着刚学会骑马,若梨的速度不快,姜昭礼也无意狩猎,一直跟在她身旁,陪她闲聊。
起初,裴屿舟的背影还在二人视线范围,可若梨甜软动人的笑声频繁传来,他的神色便越发难看。
桀骜没了,慵懒也没了,整个人戾气重重。
最后,忍不了身旁,还有身后双重夹击的裴屿舟扬起马鞭,加快速度,将姜昭云甩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裴屿舟!你又丢下本宫!你放肆!”
回过神来的姜昭云小脸上凝固的笑意瞬间碎开,她气呼呼地指着他离开的方向大吼,而后加快速度,超过哥哥晋王,追了上去。
看着这场景,姜昭礼摇了摇头,无奈之余又有点好笑,但他清贵的眸却略显深邃。
不知裴屿舟是受不了姜昭云,还是其他。
侧眸看向身旁,便见纤柔的少女也正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色恍惚。
“程姑娘,喜欢小兔子吗?”姜昭礼轻声将她唤回了神。
看着正朝她笑着,眉眼温和的男子,若梨莫名想起昨晚与裴屿舟争执的场景,不免有点心虚。
“嗯。”
她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
“稍等片刻。”
从马身上挂着的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姜昭礼优雅拉弓,在若梨紧张和忐忑的目光中,松开了手。
那支箭锋锐的箭尖已被削平,并用锦缎裹着,最多只能将猎物射晕,却不会伤其性命。
而它雪白的尾羽上有两条黑色的曲线,方便与其它箭区分。
翻身下马,一身月色常服的姜昭礼走到树下,将尚且幼小的白色野兔托进掌心,自袖中取出帕子,将它爪上,身上的泥灰都仔细擦拭干净。
来到若梨面前,他将兔子轻轻放进她同样白嫩的掌心之中。
“谢谢太子殿下。”
以前裴屿舟也送过若梨不少东西,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活物,心中自是欢喜,杏眸中的丝许黯然悄然散去,明媚动人。
姜昭礼清俊似谪仙的脸上笑意更浓:“孤甚少赠女子礼,还望程姑娘悉心照料。”
这话一落,若梨摸着兔子的动作顿了下来,只觉无措。
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太子的这番话好像,在暗示些什么……
轻轻咬了咬唇瓣,她将乱麻般纠结的念头先撇到一边,柔声回:“殿下放心,臣女定会尽心呵护。”
闻言姜昭礼浅浅颔首,又翻身上马。
因着多了兔子,若梨需要分出一只手抱,他们的速度更慢了。
而不远处,一棵粗广的巨树无风自动,落下数片翠叶,无声地躺进地里……
他们又在林中转了会,直到圣上身边的总管公公驾马前来请太子回去,二人方才勒马折返。
不敢耽误圣上与太子的时间,若梨便请姜昭礼先行离开,不必管她。
他们虽已与营地有段距离,可来的路上几乎都是直行,甚少弯绕,所以若梨大概记得方位,能自己回去。
不过姜昭礼还是留了两个贴身侍卫保护她。
这毕竟是郊外山林,该小心为上。
三人行了片刻,便出现了岔路口,就在若梨勒着缰绳准备往左转时,一阵劲风从背后袭来,追雪猝然高扬前蹄,痛苦长嘶许久,同时失去控制,朝着树林深处撒蹄狂奔。
若梨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勒住缰绳,却无济于事,还险些被追雪甩下去。
原本被她抱着,爱不释手的兔子也落下了马……
两个侍卫焦急的呼喊声很快就远了。
栖息在树上的鸟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刚回到追日身边的裴屿舟闻声抬头,眉目紧锁,心脏不明缘由的漏跳一拍,接着重重地撞击胸腔,像是要跳出来,耳畔尽是回音。
出事了!
带着护卫,好不容易寻到他的姜昭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少年飞身上马,如一阵凌烈的疾风,又消失在她眼前。
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小公主气得脸都变了色,猛地将手里的马鞭摔在地上。
被追雪带着,往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去的若梨紧紧闭着眼,死抱住它的脖子,趴在它身上不敢乱动半分。
若她此刻摔下去,就算侥幸不死,只怕也没了大半条命。
如今唯有等追雪冷静下来。
剧烈的颠簸让若梨的胃一阵阵翻腾,全身上下所有骨头都在叫嚣着,像是下一刻便要断开。
她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泪水刚渗出就被风吹散。
小脸上仅剩的一点颜色,便是眼尾那抹可怜的嫣红。
这一路,她刮到不知多少树,灌木和荆棘,再加上夏日穿的淡薄,衣裙早已破碎不堪,鲜血淋淋。
不知过了多久,追雪终于慢了下来,若梨忍着痛,以及胃里的翻腾,慢慢坐直身,颤抖的双手攥住缰绳,挤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将它勒住。
狼狈地从马上跌爬下来,若梨瘫坐在地,吐得两眼昏黑。
有不少秽物溅到了她的衣裙,以及手上。
此处是深林,再加上夏日树木茂盛,几乎没有多少阳光渗透进来,周遭阴森,昏黑。
胃里空空,衣裙褴褛的若梨冷得直哆嗦。
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方才踉跄着起身。
从马背上取下水壶,漱口,又喝了些压着胃里的不适,待到视线清楚后,若梨便靠在树上,分辨来时的方向。
还好,林中土地潮湿,追雪留下的痕迹明显,且还有她破碎的裙子做标记,方向好找,只希望她落单的这时候不要遇到猛兽。
暂时还走不动路,少女又靠着树滑坐下来,继续喝水休息,而后用帕子清理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试着淡去些血腥气。
此事多半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她就这般想要她的命?
仅仅是因为裴屿舟曾经待她好?那日后她岂不是不能有儿媳妇?
这想法刚落下没多久,还不等若梨扯出讽刺的笑意,鬓边的发丝便拂动起来,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阴风中多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臭。
耳畔隐约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某些粗重的呼吸声……
纤弱的身子狠狠哆嗦了一下,少女咽了咽喉咙,僵着脖子,开始环顾四周。
当她看到那正缓缓走来的庞然大物时,瞳孔中连恐惧和害怕都短暂消失,只余漆黑。
直到追雪发出急促的嘶鸣声,若梨方才惊回过神。
她丢下水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试图攀上追雪,可它本就疼,一直喘着粗气,不安地踏着步子,此刻碰上老虎更是如惊弓之鸟,若梨的手刚放上,它就呼啸着奔逃出去。
望着马儿的背影,她眸中空空,甚至忘记了流泪。
在虎啸声和掀起的腥风中,若梨提着裙摆,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
只是还不曾跑出多远,慌乱恐惧的她狠狠绊上一块泥石,倒进旁边的斜坡,不停地往下滚,最后额头重重地磕在坡下的一棵树上。
剧烈的晕眩袭来,下一刻她便没了意识。
身子因着惯性又翻回去,平躺在地。
那只体型偏瘦,像是饿了许久的老虎站在坡道上,似睥睨天下的王者,垂首俯瞰算是已经到嘴的猎物,又迈开缓慢而沉重的虎步,眼神幽幽地向昏厥不醒的少女靠近。
就在他距离食物不到三步之距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进老虎的眼睛。
它痛苦地吼叫着,却又有几支箭紧随而来,前两支同时射穿他原地乱蹬的爪子,后面的三支深深嵌进与他受伤的爪仅咫尺之距的地方,带着杀意的劲风将它逼得踉跄倒退。
飞驰而来的裴屿舟丢了弓,拔出剑,自马上腾空而起,足尖点树,枝干剧烈摇曳,他几个起伏间便落在若梨身前,将她挡住。
虽然气势强横,可裴屿舟漆黑的瞳孔中狂风大作,惊涛汹涌,他握剑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若是再晚一点,程若梨就……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少年的眼底只余让人战栗的杀意。
他像阵风,快得让敏锐的凶兽都捕捉不到几分影,只能感觉到他骤然逼近的暴虐气息,所有内力聚集于腿,裴屿舟猛地一脚踢向老虎的腹部,将它踹飞出去,砸在一棵古树上,又“噗通”坠地。
枝干断裂的声响在这片压抑可怕的林中森森回荡。
甚至没有给老虎挣扎的时间,他便挥剑狠狠斩下了它的头。
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后退间,仍有不少溅在裴屿舟脸上,身上。
原本桀骜的贵公子,此刻却像是杀神临世,血腥残暴。
将剑丢到一边,裴屿舟来到树旁,垂眸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少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单膝跪地,将满身狼藉的她扶进怀里。
眨眼间,眼睫上坠着的,尚有几分腥热的血落在了若梨惨白的小脸上,在它要蜿蜒之际,裴屿舟用干净的指腹,将它抹去。
只是女孩的脸上依旧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印。
视线死死盯着她皮开肉绽的额头,又一寸寸划过她遍体鳞伤的身子,裴屿舟的眼眸红得诡异。
或许是被血印的。
他将若梨紧紧搂进胸膛,她凌乱褶皱的衣袖也被勒得皱成一团。
若梨醒来时,只觉得周遭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
直到耳畔传来春枝哽咽又激动的声音。
原来她竟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全身上下犹存的疼痛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女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便只眨了眨眼睛,傻傻地望着上方,可过了许久,她眼里仍是漆黑。
“春枝,点盏灯吧,我什么也看不见,有些怕……”
虚弱又干哑的声音落下许久,都没有得到半句回复,若非耳畔还有春枝隐忍至极的抽泣声,她便要以为屋中只剩自己一人。
有些茫然的若梨纤长的眼睫不安地扇了扇,她费力地转动隐隐作痛的脑袋,看向声音的方向。
“怎么了?”嘶哑的嗓音不知不觉间也多了颤意。
听到春枝的欢呼声,匆匆跑进来的父子俩一前一后站在帐篷口,若梨的话悉数落入耳中。
他们谁都不曾再往前进半分。
裴屿舟望着不远处,床帐后那隐隐绰绰的纤细人影,布着猩红血丝的凤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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