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应该回到托林的陵墓去。
锡弥立刻惊恐地表示反对。“那个停着尸骨的院子?天上还有滚圆的魔月?”他狠狠地摇头,把宽边帽都摇下来了,头发从这头甩到那头,又从那头甩到这头。“他们死在那里,迪尔伯恩先生。但如果你在魔月出现时打搅了他们,他们会起来走动的!”
“不管怎么样,去那里不妥,”苏珊说。“城里的女人们会从海滨区一路上摆放鲜花,陵墓里也会放满鲜花。如果奥利芙抽得出时间,她会负责此事,我姑妈和克拉尔会作为她的陪同。我们不想碰上那些妇人吧。”
“好吧,”罗兰说。“我们上马出发,边走边想。苏珊,你帮忙想想。还有你,锡弥。我们需要一个藏身之处,至少能待到清晨。还有,这个地方必须是我们一个小时之内能赶到的。要离开伟大之路,除了西北,罕布雷的任何方向都可以。”
“为什么不能是西北?”阿兰问。
“因为这是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我们还有任务要……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行动了。特别要告诉艾尔德来得·乔纳斯。”他微微一笑。“我要他知道,游戏结束了。再也没有城堡了。真正的枪侠在这里。让我们看看他能不能对付得了。”
一小时以后,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树梢上,罗兰的卡-泰特到达了西特果的油田。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几个人没有在伟大之路上骑行,而是跟那条路保持平行。但事实上,这样的谨慎是多余的:一路上,他们没看到一个骑手。就好像今年的收割节被取消了,苏珊心想……接着她又想到了红手稻草人,这个念头让她哆嗦了一下。他们本会在明晚把罗兰的手涂成红色,而一旦他们再次被抓,这个可能性仍旧存在。不光是罗兰,还有我们所有的人。包括锡弥。
他们把马(还有卡布里裘斯,它被长缰绳拴着,一路上暴躁但不失敏捷地跟在马后面跑)留在油田东南角一个废弃已久的泵匝装置旁,然后慢慢走向还在运转的井架,这些井架都集中在一个区域内。他们说话时把声音压得很低。虽然罗兰觉得恐怕没有这个必要,但在这里小声说话是再自然不过的。在罗兰看来,西特果远比墓地阴森可怕得多。如果说魔月变圆时,墓地里的死尸会活起来,那么这个地方现在就有一些很不安分的尸骨,那些锈迹斑斑的僵尸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站在诡异的月光下,活塞一上一下,像行进的腿脚上下运动。
罗兰带他们走进这块尚在活动的地带,他们经过了两块标牌,第一块上写着:你戴安全帽了吗?还有一块写着:我们生产石油。我们炼制安全。他们在井架下停下,机器的碾压声如此之大,罗兰必须大声喊,才能让他们听到他说的话。
“锡弥!给我几个大爆竹!”
锡弥已经从苏珊的鞍囊里拿了一口袋爆竹,现在他递了两个给罗兰。
罗兰拉住库斯伯特的胳膊,把他拖到前面。井架周围有一圈生锈的围栏,当两个男孩想爬上去的时候,横支杆像衰老的骨头一样纷纷折断。他们在机器和月光飘忽不定的阴影里面面相觑,既紧张,又觉得好笑。
苏珊拉住罗兰的手臂。“小心!”她在井架机器规律的砰—砰—砰的巨响中叫喊。他看到她的神情,发现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有兴奋和紧张。
罗兰笑了,把她拽到身前,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准备跑,”他耳语道。“如果我们干得好的话,西特果将会有新的蜡烛。一根无比硕大的蜡烛。”
他和库斯伯特俯身钻过锈蚀的井架底部的一根横杆,机器就在他们旁边,巨大的噪音使他们皱着眉头。罗兰觉得奇怪,这机器居然用了那么多年还没有肢解。机器的大部分都包在生锈了的金属框里,他依然能看到一些巨大的旋转柄轴闪着油光,那肯定是自动喷射器喷的油。因为靠得很近,煤气扑鼻而来,使他想起油田另一头的那个有规律地喷射火焰的喷头。
“好大一个屁!”库斯伯特喊道。
“什么?”
“我是说,这气味闻起来像……噢,别管那了!能行的话我们就干吧,怎么样?”
罗兰也不知道到底行不行。狂吼大叫的机器上方有一些通风帽,被漆成铁锈绿。他走近一些,库斯伯特略显迟疑地跟在后面。他们钻进一条既难闻又炙热不堪的排气通道,这样一来,他们基本位于井架的正下方了。前面,活塞端口的柄轴稳稳地转动着,油滴从它光滑的一端淌下来。旁边有一根弯曲的管子——肯定是根导流管,罗兰猜测。原油不时从管口滴下来,地上有一摊黑色的油。他指着管口下面那摊黑油,库斯伯特点头表示明白。
在这个震耳欲聋的喧嚣之地,大喊大叫也无济于事。罗兰一手钩住伯特的脖子,把他的耳朵凑到自己嘴边;另一只手把一个大爆竹举在库斯伯特的眼前。
“点燃导火线,马上跑,”他说。“我来拿着,给你足够的时间,这是为了我们俩。我希望我往回撤的时候能一路畅通,明白吗?”
库斯伯特点点头,然后把罗兰的头转过去,用同样的方式跟他说话。“如果空气里有足够的可燃气体,我点火后把空气都引爆了怎么办?”
罗兰往后退了一步,摊开手掌,做出一个“我怎么知道”的手势。库斯伯特哈哈大笑,取出了一盒硫磺火柴,这是他离开牢房时从艾弗里办公桌上顺手牵羊拿走的。他挑了下眉毛,意思是问罗兰准备好了没有,罗兰点点头。
风吹得很猛,但井架下面的一圈机器把风隔离在外,硫磺火柴点燃了,火焰很稳。罗兰举起大爆竹,脑子里涌起一段对母亲的短暂而痛苦的回忆:她无比痛恨这种东西,她总是很肯定自己的儿子会因为玩爆竹而炸断手指,炸瞎眼睛。
库斯伯特拍拍罗兰心脏上方,吻了吻他的手掌,祝他好运。接着,他把火焰靠近导火线,火花嘶嘶飞溅。库斯伯特转身,装出要把机器炸了的样子——库斯伯特就是这样,罗兰想;就是在绞刑架上他也不会忘了开玩笑——然后,飞快冲回他们来时走的那条短走道。
罗兰一直拿着爆竹,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它抛进导流管,接着转身就跑,担心库斯伯特害怕的事情真的会发生:整个空气都可能被引爆。还好,并非如此。他一路从短走道跑了出来,看到库斯伯特站在断裂的栅栏外等他。罗兰对着他挥手示意——走啊,蠢货,快走!——接着,他身后的世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团。
声音很沉,隆隆的爆炸好像要把他的耳膜震破,把喉咙里的呼吸都掀出来似的。大地在他脚下震动翻滚,像小船下的海浪,一股气流像温热的巨手般向他背上猛推过来。他觉得被往前推了一大步——甚至可能有两三步——随后,气流掀起了他的双腿,罗兰被一下抛到栅栏上。这时,库斯伯特已经离开那里,仰面躺下,直直地盯着罗兰背后的景象,惊异地瞪着眼睛,张大嘴巴。从罗兰这个视角也能欣赏到这番景象,因为现在整个西特果亮如白昼。他们提前一天点燃了自己的收割节篝火,比人们期待的篝火辉煌耀眼得多。
罗兰用膝盖滑到库斯伯特躺的地方,抓住他的一只手臂。他们身后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巨大断裂声,大块大块的金属坠落下来,掉到他们身边。二人立刻起身往阿兰所在的方向跑。阿兰正挡在苏珊和锡弥的前面,负责保护他们。
罗兰又回头匆匆瞥了一眼,井架残存的部分——差不多有一半还伫立着——被熊熊烈火烤得黑红,像一块灼烧过的马蹄铁,火红的架子中间,黄色的火焰汹涌地冲到空中一百五十英尺左右的高度。这只是个开始。他还知道在人们到达这里之前,他们还能摧毁几个井架,总之,他决定能炸几个就炸几个,不管冒多大风险。炸毁悬岩的油罐车只能算完成一半任务。必须彻底摧毁法僧的燃料来源。
但继续用爆竹炸其他导流管是没有必要的。油田下面是一个互联的管道网络,里面溢满了从破旧腐烂的密封口里泄漏出来的天然气。不等罗兰和库斯伯特到达第二个目标,油田里就响起了另一声爆炸,就在他们刚才纵火的铁架右边,一串火焰从另一个铁架塔进蹿而出。过了一会儿,第三个铁架——这个离开前两个铁架塔足足有六十码——随着一声可怕的咆哮声被炸得碎片到处飞溅。铁架被拔离了水泥柱,如同牙齿从腐烂的牙龈中被拔出。它弹到空中,闪着蓝黄的光,飞到七十英尺左右的高度时,歪斜着坠落下来,火星四溅。
又一个井架爆炸了。又一个。接着又是一个。
五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角,举起手挡住刺眼的强光。现在整个油田就像一块点着蜡烛的生日蛋糕,逼向他们的热浪强烈灼热。
“诸神慈悲。”阿兰喃喃道。
罗兰意识到,如果他们继续逗留在此的话,他们会像爆米花一样被炸烂。还有马,它们虽然离爆炸点还有一定距离,但爆炸点随时都可能继续扩散;他已经看到两座早已报废的井架塔被大火吞噬了。马会吓坏的。
该死,他自己已经吓坏了。
“快走!”他叫道。
他们在熊熊火光下向停马的方向奔去。
起先,乔纳斯还认为声音是他自己脑子里的反应——爆炸声是他们做爱的一部分。
是因为做爱,对。做爱,虚情假意的词。他和克拉尔做爱的次数不超过驴子交配的总和。但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啊,是的,的确如此。
他曾体验过激情性感的女人,她们会把你带入一种火热的状态,抓着你,一边用极度热情的眼神注视着你,一边妖娆地扭动臀部,但直到遇见克拉尔,他才找到真正的和谐。在性方面,他属于那种做过就忘记的人。但和克拉尔在一起的时候,他有用不尽的激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像猫和雪貂一样做爱,咝咝地喊叫,互相扭抓;他们咬来咬去,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总之永远有表不够的亲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乔纳斯有时觉得自己是在甜油里炸。
今晚牧马人协会开了一个会。近日来,这个协会已经差不多变成了法僧协会。乔纳斯帮他们认清最新形势,回答他们愚蠢的问题,还要确保每个人都明白第二天要完成的任务。这事处理好后,他查看了蕤,这个巫婆被安置在津巴·莱默原来住的套房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乔纳斯在窥视她。莱默的书房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墙上书架上排满了书——硬木书桌后面,蕤正坐在莱默的软垫椅子上。此番景象极其不和谐,如同教堂祭坛上放了一件妓女的内衣。桌上放着巫师的彩虹。她的手在玻璃球上来回移动,压着嗓子念叨着,但球仍旧暗淡无光。
乔纳斯把她锁在里面,然后去找克拉尔。克拉尔已经在会客室里等他了,原本明天的茶话会要在这里举行。虽然市长府邸这一侧有足够多的卧室,但她还是把他带到她死去的哥哥的房间……乔纳斯相信,她选择这里不是偶然的。他们在那张带天篷的床上做爱,哈特·托林本来要在这张床上和他的小情人同床,可惜他永远没有那一天了。
如同一直以来的那样,过程很激烈。当乔纳斯快达到高潮的时候,第一座井架爆炸了。上帝,她真是非同寻常,他心想。全世界真他妈的还没有一个女人像她——
接着又传来两阵连续爆炸声,克拉尔在他下面呆滞了一会儿,又开始晃动她的臀部。“西特果,”她声音沙哑地喘着气叫起来。
“对,”他粗声喊道,又开始和她一起晃动着。他已全无做爱的兴致,但他们已经达到一个停不下来的程度,就算现在面临死亡和被肢解的威胁,也无法停止。
两分钟后,他光着身子大步走向托林的小阳台,半勃起的阴茎在他身前晃来晃去,如同一些傻瓜头脑当中的魔术棒的样子。克拉尔跟在他身后,和他一样赤裸着。
乔纳斯推开阳台门。“为什么是现在?”她大声喊。“我可以再达到三次高湖!”
乔纳斯没理会她。西北方的郊区是一片月光笼罩的夜色……除了油田所在地。他看到那里有一团强烈的黄光。那团光不停蔓延着,越来越亮;隆隆的爆破声此起彼伏,用力锤打着这块土地。
他感到一种阴沉的好奇——自从迪尔伯恩那小子凭直觉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开始,这种感觉就一直缠着他。和精力旺盛的克拉尔做爱使他淡忘了那件事,但看着五分钟前还好好的油田突然变成了一团火焰,那种感觉又回来隐隐作怪,就像疟疾虽然治好了,细菌却仍旧躲在骨头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根除一样。你实际上还是在西部。像你这种人的灵魂永远都不能离开西部,迪尔伯恩曾经这样说。这是事实,根本不需要像威尔·迪尔伯恩这样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告诉他……但既然他说了,乔纳斯就总是会想到这事。
该死的威尔·迪尔伯恩。他现在究竟在哪里?还有他那对颇讲礼节的同伴,他们在哪里?在艾弗里的监狱?乔纳斯不再这么认为了。
不断响起的轰隆声撕裂了夜空。火光下,那些因清晨暗杀事件又跑又叫的人们又开始跑着,叫嚷着。
“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收割节焰火。”克拉尔轻声说。
乔纳斯还没来得及作答,就听到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门被踹开了。克莱·雷诺兹踏着沉沉的步子走进房间,身上只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他的头发蓬乱,眼神迷乱。
“艾尔德来得,城里传来坏消息,”他说。“迪尔伯恩和另外两个内世界的小子——”
又是三声巨响,几乎每个人都晃动了一下。一个橘红色的火球从熊熊燃烧着的西特果油田上方懒洋洋地升向漆黑的天空,逐渐变暗,消失。雷诺兹走到阳台上,站在他俩中间,靠着扶手,没留意他们还光着身子。他惊呆了,直勾勾地盯着火球,直到它消失在空气里。和那群小子一起消失了。乔纳斯感到那阴沉的好奇心又一次想要占据他了。
“他们怎么逃跑的?”他问。“你知道吗?艾弗里知道吗?”
“艾弗里死了。和他在一起的副手也死了。是另一个副治安官发现的,叫托德·布里奇……艾尔德来得,那里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
“哦,是那几个男孩,”克拉尔说。“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收割节聚会了,是不是?”
他们到底有多大胆?乔纳斯问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好——也许这是惟一重要的问题。他们惹出的麻烦已经结束……还是刚刚开始?他又一次想要离开这里——离开海滨区,离开罕布雷,离开眉脊泗。突然间,他一心想着离开,走得远远的。但他已经陷在自己的营地里,无法回头,现今他觉得自己完全暴露,没有任何掩护。
“克莱。”
“什么事,艾尔德来得?”
但这个男人的眼睛——以及他的思想——仍停留在西特果的大火上。乔纳斯搭住雷诺兹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乔纳斯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加速运转,思索着一个个情况和细节,他很高兴能有这种感觉。那个古怪、阴暗的宿命论慢慢减退,消失了。
“这儿有多少人手?”他问。
雷诺兹皱起眉头想了想。“三十五,”他答道。“大概。”
“有多少人有武器?”
“枪?”
“难道我说的是弹弓?你这个蠢货。”
“可能……”雷诺兹拉着下嘴唇,狠狠地皱着眉说:“可能十二个。那些枪也许能用。”
“牧马人协会的小子们呢?他们还在这儿吗?”
“我想是的。”
“把伦吉尔和伦弗鲁叫来。至少你不用把他们叫醒,他们已经起来,大多数人都在下面呢。”乔纳斯用大拇指朝庭院指了指。“告诉伦弗鲁,让他召集一个先遣队,武装齐全。我想要八到十人,但还是五个吧。找一匹最健壮的小马来拖那老女人的手推车。告诉米盖尔那混账东西,如果他选的小马在去悬岩的半路上死了,我会叫人割下他皱巴巴的老鸟给他当耳塞。”
克拉尔·托林短促地一笑。雷诺兹看了她一眼,眼神聚焦到她的双乳,然后有点费力地把注意力拉回到乔纳斯身上。
“罗伊在哪?”乔纳斯问。
雷诺兹扬起头。“在三楼。和一个小女仆混在一起。”
“让他滚出来,”乔纳斯恶声恶气地说。“他得负责让那老婊子准备好赶路。”
“现在就出发?”
“越快越好。你和我还有伦弗鲁的手下先走,伦吉尔和其余人跟在我们后面。克莱,你要确保哈什·伦弗鲁和我们在一起;那家伙狡猾得很。”
“鲛坡上的马怎么办?”
“现在先别管那群该死的马了。”西特果又冒出一阵轰隆声;另一个火球浮到空中。这个时候,那里肯定正在升起浓浓的黑烟,可乔纳斯看不到,也闻不到油燃烧的气味。风从东往西吹,烟和气味根本飘不到城里。
“但是——”
“按我说的话做。”乔纳斯开始发号施令,他已经认清了当务之急。马是最无关紧要的——法僧可以在附近的任何地方找到该死的马。比马重要的是悬岩上的油罐车。如今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重要,因为原油的来源已经断绝。一旦失去了油罐车,灵柩猎手们就别想安安稳稳地回家了。
尽管如此,最重要的还是法僧的宝贝——巫师的彩虹。那才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东西。要碎也不能碎在他乔纳斯保管的时候,乔治·拉迪格倒是个不错的替罪羊。
“开始行动吧,”他告诉雷诺兹。“德佩普和伦吉尔的人手断后。你跟着我。快点,照我说的做。”
“我呢?”克拉尔问。
他伸出手把她拉进怀抱。“亲爱的,我不会忘记你。”他说。
克拉尔点点头,把手伸到他双腿之间,完全无视克莱·雷诺兹的存在。
“啊,”她感叹道。“我也不会忘了你。”
他们逃离西特果时,耳朵被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耳朵边上被轻度灼伤,不过伤得并不厉害,锡弥坐在库斯伯特身后,两人同骑一匹马,卡布里裘斯跟在队伍最后。
苏珊想到了他们该去哪里。就跟许多解决方案一样,一旦被一个人想出来,其他人看来就会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结论,苏珊的想法也是这样。收割节前夜逝去不久,在收割节的晨曦中,他们五人来到恶草原上的小屋,苏珊和罗兰好几次到这里约会做爱。
库斯伯特和阿兰解开毯子,坐在上面检查从治安官办公厅里搜来的枪。他们还找到了库斯伯特的弹弓。
“这些是粗口径的,”阿兰说着,提起一支枪,弹出弹膛,眯起一只眼睛朝装枪管里看。“罗兰,如果它们的后冲力不是太大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用这些家伙。”
“我希望有牧场主的机关枪。”库斯伯特言语中流露着渴望。
“知道柯特会对那种枪做何评论吗?”罗兰的提问引得库斯伯特爆发出一阵大笑。阿兰也跟着笑起来。
“柯特是谁?”苏珊疑惑地问。
“惟一被艾尔德来得·乔纳斯认为强悍的人,”阿兰说。“我们的老师。”
罗兰建议他们小睡一两个小时——接下来的一天会很艰难。明天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末日,但他觉得这点没必要说。
“阿兰,你在听吗?”
阿兰对罗兰的意思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他知道罗兰指的不是他的耳朵或注意力。
“听到什么了吗?”
“还没有。”
“继续注意听。”
“我会的……但我不能保证听到什么。感应是飘忽不定的。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接着试就行了。”
锡弥已经在他最要好的朋友旁边铺好两条毯子。“他是罗兰……他是阿兰……那么你是谁,亲爱的阿瑟·希斯?你是谁?”
“库斯伯特是我的名字。”他伸出一只手。“库斯伯特·奥古德。你好,你好,再你好!”
锡弥握住伯特伸出的手,咯咯笑了。他的笑声让人感到意外,但那笑声那么由衷而愉悦,搞得大家都笑开了。笑的时候,罗兰觉得脸上微微作痛,他知道脸上肯定有一大块灼伤,是当时离爆裂的铁塔架太近造成的,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酷似——伯特,”锡弥边傻笑边调侃。“噢,天哪!酷似——伯特,一个有趣的名字,噢—啊哈—哈—哈,真是个好名字!”库斯伯特微笑着点点头。“罗兰,如果不再需要他的话,我现在能干掉他吗?”
“为什么不让他再活一会儿呢?”罗兰心不在焉地答道,转身对着苏珊,脸上的笑容消散了。“苏珊,跟我出来一下行吗?有话跟你说。”
她抬头看着他,试图读懂他的表情。“好吧。”罗兰拉着她伸出的手一同走到月色中。站在月光下,苏珊感到恐惧占据了她的心灵。
他俩沉默不语地走到屋外,穿过一片气味香甜的草地,草的味道肯定很鲜美,引诱眼馋肚饱的牛马仍旧吃个不停,直到撑死为止。草长得很高——至少高出罗兰的头一英尺——并且还保持着仲夏的绿意。有时,孩子们会在恶草原里迷路,因此丧命;但有罗兰陪伴,苏珊从不害怕到这里来,即使天上没有星象可用来辨认方向。罗兰的方向感异乎寻常的准确。
“苏珊,关于枪的事,你违背了我说的话。”他终于开口说道。
她微笑着看他,嗔怪道:“那你是希望回到牢房咯?和你的伙伴一起待在牢房?”
“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勇敢的苏珊!”他一把搂住她深情地吻她,吻得彼此都喘不过气来。他拉着她的手臂,注视着她的眼睛。“但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她平静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你知道,”他说。“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啊,也许。”
“说来听听。可能由你说更合适。”
“你们几个离开的时候,我要待在小屋,我和锡弥留在这里。”
他点点头。“可以吗?你做得到吗?”
她想起了手握枪柄之时那种无比陌生而可怕的感觉;想起了当她把子弹射入戴夫胸口的时候,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惊诧神色;想起她第一次想向治安官艾弗里开枪的时候,尽管他就在她面前,子弹就是不听使唤,反倒把自己的衣服弄着火了。他们没有为她准备枪(除非她用罗兰的枪),因为她还不太会用枪……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用枪。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考虑到锡弥,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和他们同去为好。
罗兰耐心地等着她回答。她点了一下头。“我和锡弥会等你们回来。我保证。”
他欣慰地笑了。
“罗兰,你要向我说实话。”
“只要我知道答案。”
她仰望月色,月亮不祥的面容使她一阵哆嗦,连忙扭头看着罗兰,问:“你有多大把握能回来?”
他深思了一会儿,仍然抓着她的胳膊。“比乔纳斯想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终于回答道。“我们会在恶草原边待守,应该能够及时发现他。”
“对了,我看到了马群——”
“他也许不会赶着马群过来,”罗兰说,并不知道其实他和乔纳斯的想法竟非常吻合,“但即使没有马群,他的手下们也会弄出声响。如果人数够多的话,发现他们很容易——他们会像分开头发一样在草地上划出一条线。”
苏珊点点头。她在鲛坡看到过好多次——一群人骑马穿过恶草原的时候,草会神秘地向两边分开。
“罗兰,他们会不会来找你们?乔纳斯会不会先派出侦察兵?”
“我想他不会费这个事儿。”罗兰耸耸肩说。“但如果他们来了,兵来将挡,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而且会悄无声息地干掉他们。我们长期所受的训练就是杀人;我们会这样做的。”
苏珊翻转手臂,反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她看上去有些担心和急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多大把握回来见我?”
他又沉默了许久,说:“半成。”
她像是深受打击,无助地合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并吐出,睁开眼,说:“看来很不妙,不过还没我想的那么糟。如果你回不来的话……我和锡弥按你安排的去西部?”
“对,去蓟犁。你在那里会得到保护和尊重,亲爱的,无论怎样……但你要记住,去蓟犁的前提是没有听到油罐车的爆炸声。明白了吗?”
“要警告你的人民——你的卡-泰特。”
罗兰点头表示同意。
“放心,我会警告他们的。还要保证锡弥的安全。我们今天能安全到达这里,他功不可没。”
苏珊不知道罗兰对锡弥的用心。如果他和伯特、阿兰都被杀了,只有锡弥能够陪在她身边,给她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你什么时候离开?”苏珊问。“我们还有时间亲热吗?”
“时间是有的,但现在最好别这样,”他答道。“那样,离开你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更痛苦。除非你真的很想……”他的眼神中暗露着恳求,希望她说“好的”。
“那我们回去躺一会儿吧。”她拉着他的手说。有一瞬间,她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可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他已经有够多的事要考虑了……她也不想在如此丑陋的月亮下宣布幸福的消息。那样肯定会遭到不幸。
他们穿过高高的草丛往回走,先前走过的地方,草早就又拥到一起了。小屋外,他让苏珊面对自己,双手搂着她的脸颊,又温柔地吻了她。
“苏珊,我会永远爱你,”他说。“历经风浪也不变。”
她绽放出了微笑。她抬起脸庞,两滴泪水从眼睛里滚下来。“历经风浪,此爱不渝。”她说,又吻了他。于是两人进屋休息了。
月亮快落山时,一个八人队伍骑马穿过上书“带着和平而来”六个绿色大字的拱门。乔纳斯和雷诺兹在队伍的最前面。蕤的黑色拖车跟在他们后面,一匹很强壮的小马拉着她,看起来连着走一整晚再加一个半天是没问题的。乔纳斯本想帮她配一个马夫,但蕤拒绝了——“若论和动物相处的本事,谁也没法跟我比”,她对他说,看起来也确实如此。她把缰绳放在大腿上;没有缰绳拴着,小马也听话得很。另外五个人分别是哈什·伦弗鲁,奎恩特以及伦弗鲁手下三个最棒的牧人。
克拉尔也想跟着来,但乔纳斯另有打算。“如果我们遇到不测,不管怎么样,你还可以继续像以前的样子生活,”他这样说。“你没有必要和我们扯在一起。”
“可没有你,我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她说。
“啊,收起这种纯情少女的话吧,这台词不适合你。只要你理智地想一想。你会找到无数理由在生命的道路上继续晃荡下去。如果一切顺利——但愿如此——你要是还想继续跟我在一起,那就在听到好消息后马上离开这里。西面的维卡斯蒂斯山脉有一个利茨小镇。找匹合适你的快马赶往那里。无论我们行动有多迅速,你也肯定会在我们之前到达利茨,很可能会比我们早到好几天。找一个好一点的收留单身女客的客栈……如果利茨有的话。在那儿等着我们。等我们押着油罐车顺利抵达利茨,你就又能回到我身边了。懂我的意思了吗?”
她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克拉尔·托林是个千里挑一的女人——有撒旦般的精明,像撒旦的宠姬一样床上功夫高超。要是事情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顺利就好了。
乔纳斯停下马,等到黑拖车和他并排了再继续往前走。蕤已经把玻璃球从袋子里拿了出来,放在腿上。“出现了什么吗?”他问。他心里很矛盾,既希望又害怕看到球里搏动的粉色。
“没有。但在需要的时候它会表达的——相信它。”
“那我们要你有什么用,老婆子?”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傲慢地(还有一丝害怕,他很高兴看到这一点)看着他说。
乔纳斯驾马赶回小纵队最前面。他决定,只要有任何危险迹象,他就要把玻璃球从蕤手里夺过来。事实上,玻璃球奇异而甜蜜的魔力已经勾住了他的魂,使他沉溺,欲罢不能。他总是想起那粉红色搏动的光。
见鬼,他告诉自己。想着这球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等这事了结了,我就会恢复正常了。
真能这样当然很美妙,但……
……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现实。
伦弗鲁和克莱并排骑着。乔纳斯骑到他俩之间。他的病腿又开始剧痛起来;又一个不祥的征兆。
“伦吉尔呢?”他问伦弗鲁。
“他正在集合一支队伍,”伦弗鲁说,“不用担心弗朗·伦吉尔。他有三十号人。”
“三十!看在圣人哈利的分上,我吩咐过你,我要四十个!至少四十个!”
伦弗鲁用苍白的眼睛看着他,接着被一阵恶狠狠的风吹得缩起了脖子。他把颈巾拉上来,遮住嘴巴和鼻子。骑在后面的牧人们早就这么做了。“乔纳斯,你怎么那么怕那三个小子?”
“这是为我们俩担心,你愚蠢透顶,根本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来路,还有他们能做些什么。”他也把颈巾拉上来,换上一副温和的语调。他这么做是明智的;目前他还需要这些土包子的帮助。一旦玻璃球转到拉迪格手里,他就不一定这么客气了。“但也有可能我们碰不到他们。”
“可能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三十英里远了,正拼命地往西骑呢,”伦弗鲁应和到。“如果谁能告诉我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给那人一个金币。”
蠢货,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乔纳斯心里想,但嘴上没有表示不屑。
“至于伦吉尔的人,那是他能找到的最强壮的男人——要说打仗,那三十个人抵得上六十个。”
乔纳斯的目光与克莱的撞到一起。我要真看到才会相信,克莱的眼神说,于是乔纳斯明白了为何他一直以来喜欢克莱胜过罗伊·德佩普。
“多少人有武器?”
“你指枪吗?可能一半。用不了一个小时他们就能跟上我们。”
“很好。”至少他们的后方有了保证。这很有必要。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那个邪恶的玻璃球。
哦?在他心灵深处,一个诡秘的,近乎疯狂的声音暗暗问他。哦,你真的这样想吗?乔纳斯没有理会那个声音,让它自己消失。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大路,上了鲛坡。往前几英里,像银灿灿的海洋般在风中荡漾的,就是恶草原了。
当乔纳斯和他的队伍从鲛坡顶往下走的时候,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上马准备出发了。苏珊和锡弥手拉手站在小屋门口,表情凝重地看着他们。
“油罐车爆炸的时候,你们会听到声音,闻到烟味,”罗兰说。“即使风向相反,我想你们也能闻到。然后,一个小时之内,会有更多烟雾。在那边。”他手指着所说的方向。“那是峡谷口灌木燃烧产生的浓烟。”
“如果我们没看到那些东西呢?”
“到西部去。但苏珊,你会看到的,我发誓你会看到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把手放在他大腿上,借着清晨月亮的余光抬头看着他。他弯下身子,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脑后,把自己的唇贴到她的唇上。
“一路平安。”苏珊退回几步,叮嘱道。
“嗯,”锡弥突然补充道:“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他走上前,害羞地拍拍库斯伯特的靴子。
库斯伯特俯下身,握着锡弥的手说:“小子,照顾好她。”
锡弥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我会的。”
“走,”罗兰说。他觉得如果再多看一眼苏珊凝重的脸庞,他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出发。”
他们骑着马慢慢离开了小屋。趁草丛还没在他们身后合拢,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苏珊,我爱你。”
她在微笑,一个美丽的微笑。“鸟,熊,兔子和鱼。”她说。
下一次罗兰看到她的时候,是在巫师的玻璃球里。
罗兰和他伙伴的眼前,是恶草原西边一片粗犷而荒凉的美景。风掀起大片沙尘,扫过乱石嶙峋的沙漠;月光把扬起的尘土幻化成争先恐后向前跑的幽灵。有时,能看到两轮外的悬岩,爱波特大峡谷还在悬岩两轮开外。有时两个都不见了,淹没在尘土里。他们身后,高高的草原哼着歌。
“你们觉得怎么样?”罗兰问。“还好吗?”
他们点点头。
“我觉得一场枪击战在等着我们。”
“我们会记得父亲的脸。”库斯伯特说。
“是啊,”罗兰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记得很清楚。”他坐在马鞍上舒展了一下身子。“风有利于我们,而不是他们——这是件好事。我们能听到他们来的动静。我们必须判断出队伍的大小。明白吗?”
他们双双点头。
“如果乔纳斯仍然充满自信,他很快就会来,带一小批人——一群匆忙召集来的粗人——还会带着玻璃球。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打一场伏击战,把他们统统歼灭,取走巫师的彩虹。”
阿兰和库斯伯特静静地骑在马上,专心致志地听着。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罗兰迅速把手压到帽子上,以免它被风吹走。“如果他对我们有所顾忌,我认为他会延迟行动,带上一大队人。假使这样,我们就按兵不动,让他们过去……接着,如果风向有利,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库斯伯特咧开嘴笑了。“噢,罗兰,”他说。“你父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年仅十四岁,就已经像魔鬼一样狡猾了!”
“下一次月出的时候就十五岁了,”罗兰认真地说。“要这样的话,就需要杀掉队伍尾巴上的几个人。留意我的信号,好吗?”
“就是说我们要混进他们的队伍去悬岩?”阿兰问。他想问题总是比库斯伯特慢两三拍,但罗兰并不介意;有时候可靠比迅速更有好处。“是这样吗?”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们就得这么做。”
“但如果他们带着玻璃球的话,那我们就得祈祷不要被它看穿了。”阿兰说。
库斯伯特吃了一惊。罗兰咬着嘴唇,心想有时阿兰的脑子转得比别人都快。显然他比伯特先想到这个令人不快的情况……也比他自己要早。
“这个早晨需要祈祷的东西很多,但亮牌之后,我们要尽力打好手里的牌。”
他们在草原边缘下马,在马旁坐下,几乎不怎么讲话。罗兰注视着银白色的尘雾在沙漠上相互追赶,脑子里又浮现出苏珊。他想象着他们俩结了婚,在蓟犁南部拥有自己的一片地。到那个时候,法僧已经被彻底击败,世界古怪的衰败局面将会得到扭转(他稚嫩地认为除掉约翰·法僧就能实现那个目标),他的枪侠生涯也就此结束。他赢得佩在身上的六发式左轮手枪还不到一年——也赢得了继承父亲斯蒂文·德鄯的大枪的资格——但他已经觉得厌倦了。苏珊的吻让他的心变得柔软,也加速了他的成长;他开始憧憬另一种生活。也许是一种更理想的生活,有房子,孩子,还有——“他们来了。”阿兰这句话把罗兰从冥想中唤了回来。
枪侠站起身,一手抓住拉什尔的缰绳。库斯伯特身体绷紧,站在他旁边。“大部队还是小批人马?你知道吗?”
阿兰面朝东南方站着,手掌朝上伸出手臂。越过他的肩膀,罗兰看到古恒星正往地平线滑落。离破晓不到一个小时了。
“我还判断不出来。”阿兰说。
“至少,你能不能判断出玻璃球是不是——”
“闭嘴,罗兰。让我仔细听!”
罗兰和库斯伯特焦虑地盯着阿兰,同时竖起耳朵专注地辨认风中马蹄的声音,吱呀的车轮声,人的低语声。随着古恒星陨落,黎明到来,风不但没有变小,反而吹得更猛了。罗兰看了一眼库斯伯特,他拿着弹弓,紧张不安地把玩着弹弓的拉绳。伯特耸了耸一个肩膀。
“是小批人马,”阿兰突然说。“你们俩能感觉到吗?”
他俩都摇摇头。
“不到十个,可能只有六个。”
“诸神啊!”罗兰说了一句,伸出一只拳头朝天空打了一下。“玻璃球在他们身边吗?”
“我感应不出来,”阿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在睡梦中似的。“但我认为球和他们在一起,你们怎么想?”
罗兰的想法和他的不谋而合。一个六到八人的小纵队,很可能带着玻璃球。太好了。
“伙计们,做好准备,”他说。“我们要拿下他们了。”
乔纳斯的队伍顺利地从鲛坡下来,进入恶草原。引路的星辰在秋天的苍穹中愈显灿烂,伦弗鲁叫得出每颗星的名字,他把其中两颗称为双子星。他有一种方法来测量这两颗星之间的距离,每隔二十来分钟他就让队伍停留片刻,观察星相。乔纳斯一点也不怀疑这个老牛仔肯定能把他们带出又高又密的草原,直达悬岩。
他们在恶草原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奎恩特突然骑上来,对乔纳斯说:“那老女人想见你,先生。她说有要事。”
“噢,现在?”乔纳斯问。
“是的。”奎恩特压低了嗓子。“她腿上的球正闪闪发光呢。”
“果真如此?奎恩特,听着——我去看个究竟,你带着队伍。”说罢他掉转头,往回走,来到黑拖车旁。蕤的脸被粉红色的光笼罩着,她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乔纳斯觉得那是一张少女的脸庞。
“嗨,”她说。“小伙子,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会迫不及待地过来。”她得意地笑个不停,脸一下子被碍眼的纹路割得支离破碎,她的真实嘴脸又浮现在乔纳斯面前——她都快被腿上的东西吸干了。随后,他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向玻璃球……着了魔似的忘了一切。他能清晰地感到,粉色光辉射进了他大脑中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角落,令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点。即使克拉尔使出她最下流的十八般武艺,也不可能使他产生如此强烈的感受。
“你喜欢上它了吧?”她边笑边哼哼道。“啊,看来你是迷上它了。那么迷人的宝贝儿,任何人看到都会被它迷住的!乔纳斯先生,你看到什么了?”
乔纳斯一手扶着马鞍角俯下身去,长发顺势垂了下来;他仔细看着那玻璃球。起先他只看到诱人的唇红色,接着那颜色像幕布一样揭开了。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在高高的草丛环抱中的小屋,只有隐士才会心仪的那种小屋。门——被上了红色油漆,虽然多处斑驳,但颜色仍然鲜亮——敞开着。一个女孩坐在石阶上,弯着腰,手埋在大腿里,盖毯放在脚边,头发散落肩头,她是……
“他娘的!”乔纳斯喃喃自语。他都快把整个身子挂到马鞍外面了,活像个马戏团的滑稽马术表演者;他的眼睛好像消失了似的,两个眼孔里只见粉色的光。
蕤得意地哈哈大笑。“是啊,托林无福消受的小情人!迪尔伯恩的小相好!”她的笑声像急刹车般戛然而止。“那臭小子杀了我的爱莫特。他要为此付出代价,是的,他要付出代价!再看仔细些,乔纳斯先生!凑近些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球。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他心想,如果早点看到就好了。那女孩姑妈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蕤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可她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女孩和内世界男孩间的韵事抖出来呢?乔纳斯不明白。苏珊不仅和威尔·迪尔伯恩有染,还协助他和他的同伙越狱,很可能两个执法官员也是她杀的。
球里的人浮得更近了,乔纳斯看得发晕,不过那是一种愉快的眩晕。女孩后面的小屋点着一盏灯,灯光微弱得只有豆一般大。乔纳斯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在角落里睡觉,但又看了一眼后,他认为那只是看起来有点像人样的一堆毛皮罢了。
“你发现那几个小子了吗?”蕤问,声音仿佛是从远处飘来的。“你发现他们了吗,乔纳斯阁下?”
“没有,”他答道,声音同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玻璃球上。他感到光芒越来越深地烙进脑袋。但感觉很不错,如同寒夜中的一团热火。“她一个人,好像在等什么。”
“嗯。”蕤在球上比划了一下——手不经意擦灰的动作——粉红的光消失了。乔纳斯发出低沉不满的叫声,但没有用,玻璃球变暗了。他想伸手示意她把光召回来——迫不得已的话,祈求她——但意志的力量把他的冲动克制住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他的神志已渐渐清醒。他意识到蕤的手势就像品奇和吉利滑稽剧里的木偶一样都是幌子。玻璃球有它自己的意识,蕤控制不了它。
与此同时,那丑陋的老女人凝视着他,眼睛里闪着精明而诡异的光。“你认为她在等什么?”她问。
只有一种可能,乔纳斯想,愈发警惕起来。她在等那几个小子,三个内世界来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如果他们没有和她在一起,就肯定是在前方,也在等待。
等着他,甚至可能在等着——
“听我说,”他说。“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老实回答我。他们知道那玩意吗?那三个小子知道彩虹球吗?”
蕤的眼睛避开他的视线。这个举动看似回答,但又好像不是。那老女人在山上横行太久了;现在必须让她明白下了山之后谁才是主人。乔纳斯弯下腰去,抓住她的肩膀。真可怕——仿佛抓住的是一把会动的骨头——但他说服自己坚持抓着,并用力捏了一下。她哇哇直叫,扭动着想要挣脱,但他就是紧抓着不放。
“告诉我,你这个臭婊子!张开你的破嘴!”
“他们或许知道,”她哀叫道。“那女孩来找我的晚上可能看到了什么——啊噢,放手,你想把我弄死不成!”
“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就下九泉了。”他又充满渴望地朝玻璃球看了一眼,然后重新坐直,手在嘴巴边合成一个喇叭,大声喊道:“克莱!停下!”雷诺兹和伦弗鲁拽住缰绳后,乔纳斯举起手示意后面的牧人停住步子。
风飒飒吹过草地,长长的青草曲下腰,涟漪四起,飘来阵阵馨香的气味。乔纳斯注视着前方的暗处,尽管他也知道想找到他们的踪迹是徒劳的。他们有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而乔纳斯却不希望碰到伏击战,绝对不希望。
他骑到克莱和伦弗鲁身边。伦弗鲁表现得很不耐烦。“怎么回事?天快要大亮了。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你知道恶草原中的小屋吗?”
“啊,知道,绝大多数。怎么——”
“你知不知道有一个红门的小屋?”
伦弗鲁点点头,往北面一指。“老苏尼住的地方。他改变了宗教信仰——因为一个梦境或幻影什么的。他就是在那时把门漆成红色的。五年前他到曼尼人那里去了。”他没有再追问为什么问起这事;乔纳斯脸上的表情让他把问题咽了回去。
乔纳斯举起手,凝视了一会儿手上的蓝色灵柩文身,然后转身对奎恩特喊道:“你带队。”
奎恩特浓密的眉毛往上一耸。“我?”
“对。但不是向前——计划变动了。”
“什么——”
“闭上你的嘴巴听我说,除非你有不明白的地方。把那辆该死的黑拖车转过头去。让你的手下向后转,迅速原路返回。和伦吉尔的队伍会合。告诉他们,乔纳斯说了,让他们在会合的地方等着,在乔纳斯、雷诺兹和伦弗鲁赶来之前不要行动。清楚了吗?”
奎恩特点头表示明白。他疑惑不解,可是什么也没问。
“很好。行动吧。还有,叫女巫把那玩意儿放回袋子里。”乔纳斯用手捋了捋眉毛,一向稳健的手指突然颤了一下。“那玩意让人分神。”
奎恩特转身正要离开,乔纳斯又把他叫住。
“奎恩特,我觉得内世界来的那几个小子就在这一带,可能在我们前面。但如果他们跟在后面,你们就有可能受到攻击。”
奎恩特紧张地环顾四周的草原,却只见到高过头顶的草。他抿紧嘴唇,重新集中注意力听乔纳斯说话。
“如果他们攻击你们,他们会试图抢走玻璃球。”乔纳斯继续说。“先生,听好了:任何没有为保护玻璃球而死的人,都会后悔自己没有那么做。”他把头抬高,下巴冲着那些牧人,他们坐在马上,在黑拖车后排成一线。“去告诉他们。”
“遵命,头儿。”奎恩特说。
“和伦吉尔的队伍会合之后,你们就安全了。”
“如果你不过来,我们要等多久?”
“等到世界末日。快去。”奎恩特走开了,乔纳斯转身对雷诺兹和伦弗鲁说:“伙计们,我们绕道走。”
“罗兰。”阿兰的声音低沉而急切。“他们往回走了。”
“你确定?”
“是的。他们后面还有一支队伍赶过来,一支大得多的队伍。他们正在往回赶和大部队会合呢。”
“为了安全,增加人手,就这么简单。”库斯伯特不以为然地说。
“他们带玻璃球了吗?”罗兰问。“你能感应到吗?”
“是的,带了。这样反而更容易感应到他们,虽然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一旦感应到它之后,它就会像矿井里的灯那样光芒四射。”
“仍旧由蕤保管吗?”
“我想是的。感应她真可怕。”
“乔纳斯害怕我们,”罗兰说。“他希望有更多的人随行。就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他没有意识到他的猜测说对了一半,却漏掉了重要的一方面。他没有意识到自从他们离开蓟犁以来,他已经犯了好几次年轻人常有的武断毛病,今天就是其中一次。
“我们该怎么做?”阿兰问。
“坐在这里。听动静。耐心等待。只要他们打算去悬岩,就一定会重新带着玻璃球沿着这条路过来。这是惟一的路。”
“苏珊呢?”库斯伯特问。“苏珊和锡弥怎么办?他们怎么样了?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否安全?”
“我想我们没法知道。”罗兰坐下,盘起腿,把拉什尔的缰绳放在腿上。“但乔纳斯和他的队伍很快就会回来。他们一来,我们就得行动。”
苏珊不想在小屋里睡觉——没有了罗兰,她觉得待在小屋里怪怪的。锡弥缩在屋子角落的旧毛皮里休息,而她则带着毯子来到屋外。她先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仰望星空,用自己的方式为罗兰祈祷。感觉心情平静一些后,她在地上铺了一条毯子躺下,把另一条毯子盖在身上。自从玛丽娅把她从熟睡中推醒到现在,仿佛已经过了很久,鼾声不断飘出小屋,但并没有烦到她。她枕着一只手臂睡觉。二十分钟后,锡弥走到门口,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到草丛里去撒尿。苏珊睡着了,全然不知。只有卡布里裘斯注意到他。锡弥经过时,它伸出长鼻子,一下咬住那男孩的屁股。锡弥睡意朦胧地向后伸出手去,一把把它的头推开了。他对卡布里裘斯的把戏了如指掌,是啊,他太了解卡布里裘斯了。
苏珊梦到了柳树林——鸟、熊、兔子和鱼——把她吵醒的不是解手回来的锡弥,而是压在她脖子里的一个冰冷的金属圈。一声响亮的喀哒让苏珊立刻想起在治安官办公室听到过同样的声音:一只手枪上了扳机。梦幻中柳树林的景象被这声音一扫而空。
“醒醒,阳光美人儿,”一个声音说。一时间,她脑袋昏昏沉沉的,还以为是在昨天,玛丽娅想把她叫醒,催她趁杀害托林市长和大臣莱默的凶手没回来杀她前赶紧离开海滨区。
但是不大对劲。她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上午强烈的阳光,而是清晨五点灰蒙蒙的晨曦。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的声音。是一支枪顶着她的脖子,而不是一只手在摇她的肩膀。
她抬眼看到一张长满皱纹的瘦脸嵌在白发里,嘴唇薄得像一道伤疤,眼睛是和罗兰一样的淡蓝色。是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站在他身后的是哈什·伦弗鲁,在以前的美好时光中曾和她爸一起喝酒。另一个人钻进了小屋,那是乔纳斯卡-泰特的一员。恐惧凝结了她的身体——不仅为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还担心锡弥。她不能肯定那个男孩是否能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当时在旅者之家想要杀死他的三个人中的两个都在这儿,她想,这点他肯定明白。
“你好啊,美人儿,你醒啦,”乔纳斯用一种友善的口气说,看着她眨着眼,赶走睡意。“小可怜!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可不该独自一人在这儿打盹呀。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把你带回属于你的地方去。”
穿斗篷的红发人从小屋里出来,一个人。乔纳斯抬起眼睛问:“克莱,里面有什么吗?”
雷诺兹摇摇头。“我想他们把东西都带走了。”
锡弥,苏珊在心里召唤着。锡弥,你在哪里?乔纳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一个乳房。“感觉不错,”他说。“柔软可爱。迪尔伯恩会喜欢你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个狗杂种,把你肮脏带刺青的手从我身上挪开。”
乔纳斯微笑着把手移开了。他转过头,看到了骡子。“我认得这东西;它是我好朋友克拉尔的。撇开其他的不说,你居然还成了个偷牲畜的贼!堕落啊堕落,你们这年轻的一代。伦弗鲁先生,你同意吗?”
她父亲的旧交没有吱声。他的表情一片空白,苏珊觉得他可能还有那么点羞耻感,为自己在此出现感到惭愧。
乔纳斯转回头看着她,单薄的嘴唇弯曲成仁慈的微笑。“嗯,我想,杀过人以后,偷一头骡子也就无关痛痒了,是吧?”
她沉默不语,直直地看着乔纳斯拍打卡布里裘斯突出的鼻子。
\奇\“他们要拖运什么东西?那几个小子要用骡子运什么?”
\书\“裹尸布,”她从冷漠的唇间挤出两个字。“为你和你的朋友准备的。东西可沉啦——差点把骡子的背压断。”
\网\“我家乡有句俗话,”乔纳斯仍旧微笑着说。“聪明的女孩要进地狱。听说过吗?”他继续拍打卡布里裘斯的鼻子。看上去那骡子很喜欢这样,它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傻乎乎的眼睛半闭着,很受用的样子。“有些家伙卸下货物,带着分到的东西一走了之,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苏珊仍一言不发。
“美人儿,你被彻底抛弃了。很遗憾啊,爱得快往往也忘得快。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知道。”她答道。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乔纳斯面露喜色。“如果你告诉我他们的行踪,你的处境就会好多了。伦弗鲁,你同意吗?”
“对,”伦弗鲁说。“苏珊,他们是一群叛徒——他们是法僧的走狗。如果你知道他们在哪儿,打算做什么,就赶快告诉我们。”
苏珊目不转睛地盯着乔纳斯说:“靠近些。”她的嘴唇麻得不想动,出来的声音都走了样,不过乔纳斯听明白了。他把身子凑向前,伸出脖子,样子荒谬得简直像卡布里裘斯。苏珊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乔纳斯立刻缩了回去,嘴唇因诧异和愤怒而扭曲了。“呃!婊子!”他大吼一声,甩出满满一个大巴掌,把苏珊打倒在地。苏珊整个人侧身倒下,眼前金星直冒。她立刻感觉到右边脸颊像气球般肿起来,心想,如果他这一掌打低一二英寸,可能已经把我的脖子打断了。说不定那样反倒更好。她伸手把右边鼻孔里流出的血擦掉。
伦弗鲁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下了,乔纳斯转身对他说:“把她架上马,正面绑住她的手,绑紧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苏珊,脚向她的肩膀踹去,重得足以使她滚向小屋。“往我脸上吐唾沫,是不是?向艾尔德来得吐唾沫,呃,你这个婊子?”
雷诺兹递过一条颈巾,乔纳斯接过来擦去了脸上的唾液,然后在她身旁蹲下。他抓起她的一缕头发,用那把头发仔细地擦着颈巾。随后,他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痛苦的眼泪从她的眼角冒出来,可她还是保持缄默。
“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你的朋友,可是你在我手里,不是吗?可爱的苏珊,你的双乳真是娇小柔美。嗯,如果迪尔伯恩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会双倍在你身上奉还,并且一定会让迪尔伯恩知道。你就放心吧。”
他的微笑消散了。他突然用力一推,苏珊差点又摔倒在地。
“立刻上马,在我决定用刀改变一下你的面容之前,你最好赶快按我说的做。”
锡弥躲在草丛中观望,看到苏珊刚才往可恶的灵柩猎手脸上吐了口唾沫,就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他害怕得憋着声音伤心地抽泣,那一击重得几乎可以要了她的命。那时他差点就冲了出来,但脑子里有个声音——可能是他伙伴阿瑟的声音——告诉他那么做只有一个后果,就是白白送死。
他看着苏珊骑上马。另一个男人——他不是灵柩猎手,而是个牧场主,锡弥经常在旅者之家看到他——想帮她上马,但苏珊一脚把他踢开。这人退后几步,涨红了脸站着。
苏珊,不要惹恼他们,锡弥心里暗自念叨。啊,神啊,别那样做,他们会加倍打你的!啊,你可怜的脸啊!你的鼻子流血了!啊,天哪,真的在流血!
“最后一次机会,”乔纳斯威胁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打算干什么?”
“下地狱吧。”她愤愤地说。
乔纳斯一笑——刻薄阴险的笑。“我下地狱后肯定会见到你的。”他说。然后对另一个灵柩猎手说:“你仔仔细细检查过这个地方了?”
“他们的东西都带走了,”红发人回答道。“惟一留着的是迪尔伯恩的小玩物。”
这话让乔纳斯又爆发出一阵刻薄的狂笑,他骑上自己的马,吆喝道:“来吧,我们走。”
他们重新踏入恶草原。人刚过,草就在他们身后合拢了,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到过那里……惟一的变化是苏珊不见了,卡布里裘斯也跟着失踪了。骑在苏珊旁边的牧场主赶着那头骡子。
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之后,锡弥慢慢从草丛里走出来,边走边把裤子上的扣子扣好。他看看罗兰和他的伙伴离去的方向,又瞧瞧苏珊被带走的方向。他该往哪里走呢?思量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这里的草既硬又不乏弹性。罗兰、阿兰还有好心的阿瑟·希斯(锡弥仍旧这么称呼他,以后也不会改变)的行走路线已经辨认不出了;而苏珊和俘获她的家伙走的路还清晰可辨。如果跟着她,他或许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帮她脱离困境。
锡弥决定跟着苏珊。起先他慢步行走,突然心中涌起一阵恐惧,担心他们半路返回,把他抓个正着,于是两步并作一步,小跑前进。那一整天他都跟着苏珊。
库斯伯特——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嬉皮笑脸的——眼看着晨曦的曚昽渐渐散去,天快大亮了,于是越来越浮躁不安。收割节来了,他心想。收割节终于来了,我们坐在这里,拿着磨得无比锋利的刀,却没有用武之地。
他两次问阿兰“听到”了什么。第一次阿兰只是咕哝了几句。第二次他反问伯特,有人总在他耳边聒噪,还能指望他听到什么呢。
但库斯伯特并不认为间隔十五分钟的两次提问是“聒噪”,他讨了个没趣,踱步回到自己的马前,闷闷不乐地往地上一坐。过了一会儿,罗兰也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等待,”库斯伯特说。“我们在眉脊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打发的,这也是我最不擅长的事。”
“不会等很久的。”罗兰说。
太阳越过地平线约一个小时后,弗朗·伦吉尔的军团搭起了临时帐篷。乔纳斯终于也抵达了他们临时驻扎的地方。奎恩特、蕤和伦弗鲁的牧人们已经都在那里了,正喝着咖啡,这让乔纳斯很满意。
伦吉尔上前迎接,看到苏珊手被绑着骑在马上,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想找个角落藏起来。但这旷野里毫无藏身之处,于是他只能把脚牢牢地钉在原地。对此,他显然不太高兴。
苏珊用膝盖蹭着马往前走。雷诺兹想抓住她的肩膀,她把肩往旁边一斜,躲开了他的手。
“嗨,弗朗西斯·伦吉尔!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苏珊,很遗憾看到你这样,”伦吉尔说。他脸涨得通红,红色一直涌到眉间,就像一股浪潮冲向海堤。“孩子,你交友不慎啊……最终,那些狐朋狗友还不是把你抛弃,让你四面楚歌。”
苏珊不屑地笑起来。“狐朋狗友!”她说。“呵,对这个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对吧,弗朗?”
他感到尴尬不堪,笨拙地转过身。苏珊趁他不备,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他的肩胛骨之间。他一下趴倒在地,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岂有此理,胆大包天的贱女人!”伦弗鲁愤怒地叫着,往她头的一侧抡了一拳——拳头落在左侧,至少这一拳加上先前那一巴掌算是左右平衡了;稍后脑子回过神来,恢复了思考能力之后,她这么想。她的身子往马鞍一侧狠狠一歪,但没摔下来。她没有正视过伦弗鲁一眼,只是盯着伦吉尔,伦吉尔总算用手和膝盖把身子撑起来了,神情仍然恍惚不定。
“你杀了我父亲!”她对着他尖叫。“你杀了我父亲,你这个懦夫,偷偷摸摸,枉你还是个男人!”她瞅了一眼牧场主和牧人组成的军团,看到他们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这个人,弗朗·伦吉尔,牧马人协会的头儿,像小偷一样卑贱!跟狗屎一样低劣!像——”
“够了,”乔纳斯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伦吉尔耸着肩膀,踉跄着跑回他的队伍——是的,苏珊看到他那副狼狈样,感到咬牙切齿的愉悦。蕤咯咯笑着,身子摇来摆去,还发出一种像是指甲敲打石板的声音,苏珊为之一震,不过她对蕤也在他们的队伍里并不感到诧异。
“永远都不够,”苏珊说,视线从乔纳斯扫到伦吉尔,蔑视的眼神深不见底。“对他来说,永远都不够。”
“好吧,就算是这样。不过,小姐,在有限的时间内你干得也不赖啊。没什么人能超过你了。再听听那女巫的笑声!就像在他伤口撒了一把盐……但我们会让她闭嘴的。”接着,他转过头叫道:“克莱!”
雷诺兹骑着马跑上前。
“我想你可以把这美人儿带回海滨区,如何?”
“行。”雷诺兹竭力掩饰住解脱的喜悦,还好他被派往东面而不是西面。他开始对悬岩、拉迪格还有油罐车有种不祥的预感,甚至对整件事都是。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
“稍等片刻,”乔纳斯说。“也许这儿会出现一场杀斗。谁知道呢?不过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算是没白早起,即使是腿疼得像牙里蛀了一个洞那样。对吧?”
“我不清楚,艾尔德来得。”
“伦弗鲁先生,看好我们漂亮的小姐。我要取回一样东西。”
他讲这话的声音很洪亮——那是故意的——蕤的笑声突然停住,仿佛镰刀沿她脖子把声音切断了似的。乔纳斯面带微笑,赶着马走向布满金色图样的黑色拖车前。雷诺兹骑马跟随在他左边,乔纳斯没有扭头看,仅凭感觉就知道德佩普来到了他右边。罗伊真的是个好小伙;虽然头脑有些迟钝,心性却恰到好处;有时你不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乔纳斯的马每向前走一步,蕤就在推车里往后缩一截。她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想搜寻摆脱的办法,可是一无所获。
“别靠近我,你们这群讨厌的家伙!”她拼命大喊大叫,伸出一只手,做出阻挡他们的动作,另一只手更加紧紧地拽着装玻璃球的袋子。“闪开,否则我就召唤闪电。把你击死!你的猎手朋友也会遭到跟你一样的下场!”
乔纳斯觉得罗伊听了女巫的话迟疑了一下,但克莱和他自己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退缩过。他估计她确实会很多鬼伎俩……至少曾经是这样。但那都是贪婪的玻璃球控制她之前的事了。
“把东西交给我,”他说。他已经来到推车旁,伸出手向蕤要那个袋子。“它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一直精心保管着玻璃球,将来有一天,‘好人’会为此感谢你。但现在你必须把它交出来。”
蕤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让人受不了,好几个牧人扔下咖啡杯,用手捂住耳朵。与此同时,她把袋口的绳子套到手腕上,把口袋高举过头。袋子底部呈现出玻璃球的弧形,那个弧形在空中前后不停地晃动,活像个钟摆。
“我不会交出来的!”她嚎叫道。“与其把东西交给像你们这样的家伙,我宁可把它砸了。”
乔纳斯不知道玻璃球会不会碎,但就凭她衰弱无力的手臂把球扔到松软的草地上,应该碎不了。不过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
“克莱,”他说。“拔枪。”
他不必转过头看克莱是否照做了;他看到蕤的眼睛发狂般地转向他左边,也就是克莱驾着马的地方。
“我开始数数,”乔纳斯说。“我数三下,数到三的时候,要是她还没有把袋子递过来,就把她那个丑陋不堪的头炸飞。”
“好。”
“一,”乔纳斯喊道,眼睛盯着那个像钟摆一样来回晃悠的袋子。球开始发光了;他透过袋布看到暗暗的粉红光。“二。享受地狱生活吧,蕤,再见了。三——”
“给你!”蕤丧心病狂地叫道,同时把袋子推到乔纳斯手里,另一只佝偻的手捂着脸庞。“给,拿去吧!希望它会像毁灭我那样毁灭你!”
“多谢了,夫人。”
他抓住袋口下面,猛地一拉。袋口的绳子勒过蕤的手指,折掉了她的一个指甲,她疼得又哇哇大叫起来。但乔纳斯根本没在意。他满脑子都是喜悦的火花。在悠长的职业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身处的环境,还有六千个任何一天都可能要了他命的东西。他得到了玻璃球;他得到了;托诸神的福,他得到了这该死的东西!我的!他心想,那是他惟一的想法。他恨不得立刻打开袋子,把头埋进去,就像一匹马把头埋进燕麦袋子那样,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强烈的冲动,把袋口的绳子在马鞍前绕了两圈。他尽可能地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吐而尽。感觉好些了。至少平静了一点。
“罗伊。”
“嗯,在这儿呢,乔纳斯。”
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乔纳斯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摆脱这群乡下佬。他已经对当地诸如对啊,嗯,这样的口头禅感到恶心,厌烦到了骨子里了。
“罗伊,这次我们对这个婊子数十。如果她不及时在我眼前消失,我允许你把她的屁股打飞。现在开始,听你数数。我会仔仔细细地听,注意别漏数了!”
“一,”德佩普迫不及待地数起来。“二,三,四。”
蕤一边不停地骂爹骂娘,一边仓促地拽起手推车的缰绳,用力鞭打小马背。小马竖起耳朵,呼啦一下把车拉动起来,拉力把蕤掀了个底朝天,她的两条腿高高翘起,露出了过踝的黑鞋子后面一截皮包骨头的苍白小腿,还有一双颜色不一样的毛袜,引得牧人们哈哈大笑。乔纳斯也暗自觉得好笑。看着她脚朝天翻在推车里,着实很滑稽。
“五五五……”德佩普笑得很过火,讲话连连停顿。“六六六!”
蕤在车里爬起来,砰的一声在推车的斜斗里坐正,如同一条快死的鱼挣扎着挽回最后一丝尊严。她斜眼扫视了众人一圈,讥笑着离去了。
“我诅咒这里所有的人!”她厉声尖叫。这话刺进他们每个人的心里,笑声凝固了,一直到推车颠簸到高低不平的空地边缘,也没有人说话。“诅咒你们每一个!你……你……还有你!”她弯曲的手指最后指向了乔纳斯。“贼!可恶的贼!”
但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你的,乔纳斯感到莫名其妙(虽然在他占有它的那一刻,“我的!”这两个字是最先冒到脑子里的东西)。如此玄妙的东西怎么能属于你这种贪婪的乡下巫婆呢。
推车晃晃荡荡地驶进恶草原去了,小马耳朵向后贴着,奋力拉车前进;老女人的尖声呵斥比任何鞭子都来得管用。黑色嵌入一片绿色中。他们看到黑推车像魔术师变戏法似的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踪迹。但他们还是能久久地听到她尖利的诅咒声,她在魔月下召唤死亡降临到他们身上。
“接着干你的活,”乔纳斯对克莱·雷诺兹说。“把我们的美人儿带回去。如果半路上你想和她亲热亲热,唔,随你的便。”他盯着苏珊说,想看看这话会在她身上产生什么效果,但是他很失望——她神情恍惚,好像弗鲁刚才的一拳把她的脑子打坏了,至少暂时看来是这样。“不管你怎么取乐,最后要确保把她送到克拉尔那里。”
“明白。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托林小姐的吗?”
“告诉她,好好看着这小娘们,等我消息。还有……干脆你待在她身边吧,克莱。我是指克拉尔——明天过来,我想我们不用操心这小贱人了,但克拉尔……和她一起去利茨。做她的护卫。”
雷诺兹点点头。越来越美妙了。他们要去海滨区,那是个好地方。等把她押到目的地,他会玩她一把,但不是在途中,不能在白天高挂的可怕魔月下干这事。
“去吧。马上出发。”
雷诺兹押着苏珊穿过空地,他们走的方向和蕤狼狈离去的草间弯道相距甚远。苏珊静静地骑着马,低垂的眼睛牢牢盯着被绑住的手腕。
乔纳斯对着他的军团说:“三个内世界来的毛头小子越狱在逃,刚才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婊子帮了他们大忙。”说着,他指向苏珊远去的背影。
队伍里冒起一阵愤愤不平的小声嘟哝。他们已经知道那个“威尔·迪尔伯恩”和他的同伙逃跑了;但德尔伽朵小姐帮助他们潜逃却是意料之外的……说不定这个时候雷诺兹带她进入恶草原、消失在人们视野中倒是件好事。
“别管她了!”乔纳斯大叫一声,把他们的注意力拉回来。他偷偷伸手抚弄袋子底下突出的圆弧。光是触摸玻璃球就使他的自我极度膨胀,觉得无所不能,他一只手反贴在背后,洋洋得意。
“别管她,别管他们!”他把手下人扫视了一遍,从伦吉尔到沃特纳,到克罗伊登到布赖恩·胡奇,再到罗伊·德佩普。“我们有近四十个人,还将和另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队伍会合。他们只有三个人,而且没有一个超过十六岁。你们会招架不住三个小男孩吗?”
“当然不会!”他们齐声嚷道。
“如果我们碰到他们,伙伴们,你们说该怎么做?”
“杀了他们!”喊声震耳欲聋,惊得秃鼻乌鸦扑扇着翅膀往高空的阳光飞去,去寻找安静些的地方,不满的呀呀叫声回荡在空中。
乔纳斯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的手仍旧放在玻璃球美妙的弧度上,感觉到球正向他体内灌入源源的能量。粉红色的能量,他想,然后咧嘴笑了。
“走吧,小伙子们。在点燃收割节篝火前,我要看到那些油罐车转移到爱波特大峡谷西边的树林里。”
锡弥蜷伏在草丛里,偷偷窥视空地的状况,他差点被蕤的黑推车撞倒;一路诅咒的女巫经过时和他只有一步之遥,近得他都能闻到她的皮肤和脏头发酸溜溜的臭味。如果当时女巫低头往下看一眼,他肯定逃不出她的视线,紧接着,毫无疑问,女巫会把他变成一只小鸟,或者一只黄蜂,甚至可能把他变做一只蚊子。
他看到乔纳斯把苏珊交给一个穿着斗篷的人看管,然后向空地边缘走去。他听到乔纳斯对着一群人讲了一通话(其中很多人都是锡弥认识的;他为眉脊泗竟有那么多牧人成了可恶的灵柩猎手的爪牙而感到耻辱),但没注意听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看到他们骑上马,锡弥仿佛被冻住似的在原地停住,害怕他们会往他的方向过来,但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西面——骑去。空地一下子像施了魔法似的空无一人……但并非空无一物。卡布里裘斯被队伍撇下了,它的牵绳垂在被践踏得破败不堪的草地上。它先朝离去的队伍张望,发出了一声嘶叫——好像在说,他们可以去见阎王了——然后转过身子,碰巧这时锡弥探出头向旷野张望,主仆二人目光相接。看到主人,骡子摇了摇耳朵,接着低下头,准备吃草。它舔了一口,又抬起头,对着锡弥干嚎,仿佛告诉他这都是他的错。
锡弥略有所思地盯着卡布里裘斯,想到骑着它会比步行舒服得多。神啊,是这样……但骡子的第二声嘶叫让他决定放弃刚才的想法。骡子会不懂事儿地发出那讨厌的叫声,惊动劫持苏珊的人。
“我相信你会找到回家的路,”锡弥自言自语。“再见,朋友。再见,亲爱的卡皮。以后再见了。”
他找到了苏珊和雷诺兹走的路线,又一路小跑跟随其后。
“他们又来了,”阿兰突然说,不一会儿,罗兰自己也感觉到了——有道粉红闪电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所有人马。”
罗兰盘腿坐在库斯伯特面前。库斯伯特看着他,神情中往日愚蠢的幽默感荡然无存。
“成不成主要靠你了,”罗兰说,“还有它。”他拍了拍弹弓。
“我知道。”
“你有多少弹丸?”
“差不多四打钢珠。”伯特说着拿出一只棉布袋;在和平时期,他父亲曾用这个袋子装过烟草。“外加各种爆竹,放在我的鞍囊里。”
“有多少大爆竹?”
“足够了,罗兰。”他一脸严肃。没有了欢笑,他无情的双眼就是另一对杀手的眼睛。“足够了。”
罗兰伸手摸了摸头上宽边帽的帽檐,让手掌再感受一下粗糙的织物。他看了一眼库斯伯特的帽子,又看看阿兰的,暗暗告诉自己他们能行,是的,只要他们鼓起勇气,把三个应战四十个或者五十个的事抛在脑后,他们就能成功。
“枪战一旦开始,驻守在悬岩上的人马上就会听到枪击声,对不对?”阿兰问。
罗兰点点头。“风从我们这边往悬岩方向吹,毫无疑问他们会听到。”
“那我们务必行动迅速。”
“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罗兰想起了从前,他站在大厅后相互缠绕的绿树篱间,胳膊上架着猎鹰大卫,恐惧的冷汗沿着背脊流淌而下。我知道你今天会死去,他对鹰说。他说得没错。但他自己活了下来,通过了考验,从考验回廊的东面走了出去。今天轮到库斯伯特和阿兰要接受考验了——不在蓟犁,不在大厅后那个传统的证明实力的地方,而是在这里,在眉脊泗,在恶草原的边缘地带,在沙漠,在大峡谷。爱波特大峡谷。
“证明或死亡,”阿兰说,好像猜透了枪侠的心思似的。“归根结底就是这样。”
“不错。问题最终总是归结为这一点。你觉得他们到这儿还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小时,可能要两小时。”
“他们会一路边走边看,非常警惕。”
阿兰点点头。“是的,我同意。”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库斯伯特说。
“乔纳斯害怕在草原里遭到伏击,”罗兰说。“可能害怕我们用火攻的方法把他围起来。但走到空地后他们就会放松警惕。”
“你希望如此。”库斯伯特接口说。
罗兰表情严肃地点头说:“是的,希望如此。”
雷诺兹和苏珊走的方向和乔纳斯相反。起先雷诺兹心满意足地带着她骑马快步向前走着;但离开乔纳斯、伦吉尔和队伍大约三十分钟后,他驾着马慢跑起来。派龙很轻松地跟上了雷诺兹坐骑的步伐,就这么跑了十来分钟,他又让马提速,两匹马轻快地在路上奔驰。
苏珊用绑着的手紧紧抓住马鞍前桥,轻松自如地骑在雷诺兹右边,头发在身后飘扬。她觉得自己的脸肯定是五颜六色的;两颊的皮肤感觉比平时高了两寸,肿胀而敏感,微风掠过脸颊都会刺痛。
到了恶草原通往鲛坡的地方,雷诺兹停住马,让它们喘口气。他自己下了马,背对着苏珊,撒了一泡尿。苏珊这个时候抬着头,遥望眼前起伏的地形,她看到一大群马,无人看管,分散在边缘地区。看来他们暂时还无暇顾及马群。
“你要方便吗?”雷诺兹问。“需要的话,我可以扶你下来;现在说不,等会儿在路上也别嘀咕。”
“你害怕了。你不是伟大勇敢的治安协管员嘛?你害怕了吧?唉,徒有个灵柩刺青,不过如此。”
雷诺兹强摆出一张轻蔑的笑脸,但这个表情在今天与他的脸不太相称。“小姐,算命的事你应该让精通的人来干。现在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要不要方便?”
“不必了。你确实是害怕了。怕什么?”
雷诺兹知道,离开乔纳斯时,自己的不祥预感还在隐隐作怪,而他本指望那预感会消失的。他向苏珊张开嘴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乌黑的牙。“如果你不会说人话,就给我闭嘴。”
“你为什么不放我走?这样的话,我的朋友们逮住你后,也会这样对你的。”
这次雷诺兹从心底里发出一阵狂笑。他把脚一甩,跨上马,驾的一声挥起缰绳。头顶上,魔月像个苍白浮肿的球一般高高悬在空中。“你尽管做白日梦吧,小姐,”他说,“这是你的自由。但你永远都别想再见到那三个家伙了。他们就等着浑身生蛆吧。我们赶路吧。”
他们又出发了。
收割节前夜,科蒂利亚一直没有上床睡觉。她整个晚上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没合过眼;虽然腿上放着针线活,但她并没有多织一针,也不曾拆去一线。现在,晨曦已渐渐变成十点的阳光,她仍旧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茫然若失地盯着外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呢?一切都付之东流——托林会给苏珊和她孩子的一笔财富泡汤了,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在遗书里写上这一笔;想在这个小城提升身价的希望破灭了,所有为将来做的打算都砸了,居然被两个管不住裤腰带的年轻人付之一炬。
她坐在旧椅子上,针线活放在膝头,苏珊抹在她脸上的煤灰像烙印似的格外显眼,她心想: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我死在这张椅子上——又老,又穷,被忽略,被遗弃。那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窗子上细微的刮擦声把她从游离状态中惊醒。她不清楚这声音在侵入她的意识之前持续了多久,但声音一牵动她的神经,她立刻把针线活放到一边,起来看个究竟。可能是鸟在啄窗,或者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玩收割节的恶作剧。不管是什么,她都要把弄出声音的东西赶走。
一开始,科蒂利亚什么也没看见。当她正想转过脸时,她发现院子边有一匹小马和一辆手推车。那推车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黑色的,上面画着金色的图纹——小马低垂着头站着,并不在吃草,而是一副跑得半死的样子。
她正紧皱眉头看着,一只扭曲的脏兮兮的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手举到空中,又刮起窗玻璃来。科蒂利亚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抚在胸前,心怦怦怦地乱跳。她后退一步,小腿擦到火炉的围栏,不由尖叫了一声。
又长又脏的指甲在玻璃上又划了两次,然后消失了。
科蒂利亚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犹豫不决地走向门口,在木柴箱边停下,找了块不大不小的木头拿在手里。以防万一。然后,她拉开门,站在屋角,深深吸了口气,走到靠花园那一边,举起了木棍。
“快滚出来!趁我还没动手,快滚!”
眼前的东西让她顿时说不出话来:一个老得可怕的女人缓缓穿过屋边被霜冻死的花圃——向她爬过来。这干瘪丑老太的丝丝白发(仅剩的几根头发)垂在面前。面颊和眉毛上有好多脓疮,都已溃烂;嘴唇开裂,血顺着尖尖的长肉瘤的下巴滴下来;眼角膜变成了污浊的灰黄色。她边爬边大口大口喘着气,发出又粗又嘶哑的声音。
“善良的女人,帮帮我,”那妖精似的东西气喘吁吁地说。“来帮我一把吧,我累得快支撑不住了。”
握着木棍的手放了下来。科蒂利亚感到难以置信。“蕤?”她疑惑地低声问。“是蕤吗?”
“嗯,”蕤有气无力地说,吃力地用手抓着冰冷的地,继续在萎谢的花丛中往前爬。“帮帮我。”
科蒂利亚退了一步,临时找来的木头垂在膝盖旁。“不。我……我不能把你这样的人留在我家里……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难过,但是……你知道,我名声很好……人们总是密切关注着我,他们真是这样……”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高街,仿佛生怕看到她家门外挤了一堆市民,垂涎地注视着,蠢蠢欲动,交换着卑劣的谣言,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罕布雷很安静,所有大小道路空荡荡一片,收割节向来能听到的欢呼喧闹声销声匿迹了。她回过神来看着残败的花丛中的东西。
“你的侄女……干的……”地上的东西无力地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科蒂利亚一松手,木棍落下来,撞在脚踝上,但她却全然未觉。她的手在身前握成两个拳头。
“帮我一把,”蕤低语。“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们俩……靠女人的智慧……想办法……”
科蒂利亚犹豫片刻,走到老婆子身边,蹲下来,用一只手臂挽住她,生拉硬拽地把老太婆拖了起来。蕤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肉体腐烂的臭气。
科蒂利亚扶着女巫走进房间,女巫瘦骨嶙峋的手指抚着她的面颊和脖翼。科蒂利亚感到浑身难受,但她强忍着没有推开她的手,直至把她带到一张椅子前。蕤一屁股坐下去。口里喘着粗气,另一头放屁,两头出气。
“听我说。”老女人虚弱地说。
“我听着呢。”科蒂利亚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旁边。她可能快死了,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一旦盯着你,再想把脸转开就很难。蕤把手指伸进满是污垢的上衣,取出一个银灿灿的符咒之类的东西,迅速地来回移动,好像在做祷告。一夜没睡的科蒂利亚不由得昏昏欲睡了。
“其他人我们管不了,”蕤说,“玻璃球从我的掌心被抢走了,但她——!她被带回到市长府邸,也许我们能处置她——是的,我们可以这么做。”
“你处置不了任何东西,”科蒂利亚漠然地说。“你快死了。”
蕤呼哧呼哧冷笑,嘴角流下一滴泛黄的口水。“死?你错了!我只是累坏了,需要恢复一下精力。听我说,科蒂利亚,海勒姆的女儿,帕特的妹妹,听我说!”
她用一只干瘦的手臂(却出奇地强壮)钩住科蒂利亚的脖子,把她的头凑近。与此同时,她举起另一只手,在科蒂利亚瞪大的眼前转动银符。丑老太婆小声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科蒂利亚理解地点点头。
“那就着手行动吧,”老婆子说着,松开了手。她疲惫之极地倒回靠椅。“现在,我支撑不了多久了。我要一点时间恢复体力。你先张罗。”
科蒂利亚穿过房间,到厨房去了。在手动水泵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砧板,里面插了两把锋利的菜刀。她拿了一把走回房间。她的眼神迷离恍惚,苏珊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当时她和蕤站在蕤小屋的门口,笼罩在吻月的光芒中。
“你会报复她吗?”蕤问。“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年轻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亚喃喃低语,几乎听不出她在讲什么。空着的手轻飘飘举到脸上,捂着煤灰斑斑的脸。“会的。我要让她付出代价,说到做到。”
“以死亡为代价?”
“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死神召唤的是她,”蕤说,“你不用怕。科蒂利亚,快帮我恢复体力。把我要的给我!”
科蒂利亚从上往下解开连衣裙的扣子,拉开衣襟,露出扁平的胸部,大约从去年起,她的肚子开始向外凸起,有了点小肚子,但腰部的线条依旧隐约可见,刀就是用在这个部位。她把刀切入内衣,深入表皮。血渗透了白色的棉布。
“啊,”蕤轻声惊叹道。“像玫瑰。我一直梦想着玫瑰,盛开的玫瑰。走近些!”她伸手搂住科蒂利亚的腰背,把她拖近,抬眼瞧了瞧科蒂利亚的脸,然后笑着舔起嘴唇来。“很好,这样很好。”
科蒂利亚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库斯的蕤把头埋到她内衣红色的切口上,吮吸起来。
罗兰三人盘坐在高高的草丛中,听到轻微的马具和带扣的叮当声渐渐放大,罗兰起初一阵高兴,但当声音越来越近——近得足以听到窃窃私语的人声和马蹄声时——他开始担心。骑马人从他们附近走过是一回事,但如果运气够差,那些人取道径直迎面而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就很可能会像田间的一窝鼹鼠,被不长眼的犁刀活活砍死。
命运决不会让他们走到那一步,遇到那样的结局,不是吗?在如此广袤的恶草原,骑兵队怎么会偏偏选罗兰三人盘踞的路线呢?但队伍依旧在逼近,带扣的声音和人群的话音愈加清晰了。
阿兰有些慌恐地看着罗兰,往左边指了指。罗兰摇摇头,两手拍拍地,示意原地不动。他们别无选择;这个时候转移阵地而不被发现是不太可能的了。
罗兰拔出枪。
库斯伯特和阿兰也不约而同地抽枪以待。
最终,犁在距鼠窝六十英尺的地方擦过,他们松了一口气。三个男孩看到马和骑手一个个闪过厚草丛;罗兰一下子就认出了领队的乔纳斯,德佩普和伦吉尔,三人并肩骑在最前面。他们身后跟着至少三十多个随从,草丛间闪过亮红和鲜绿的长披肩。他们的队伍拉得很长,罗兰觉得他和伙伴们完全有理由希望他们一旦走进空地,会把队伍拉得更长。
男孩们抱住马头等待队伍从眼前经过,以防它们听到近在咫尺的马声会嘶叫回应。他们过去后,罗兰把苍白而无表情的脸转向伙伴。
“上马,”他说。“收割节到了。”
他们骑马走到恶草原边缘,找到乔纳斯的人马刚刚走过的那条道,前面通向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然后是沙漠。
狂风怒作,掀起一大片沙尘,弥漫在无云的灰蓝色苍穹下,凄冷万分。魔月挂在高高的天空俯视众生,如同死尸混浊的眼睛。前面两百码的地方,帮乔纳斯队伍押后的三个骑手一字排开,宽边帽紧紧地压在头上,肩膀高耸,披肩在风中摇曳。
罗兰闪了一下,让库斯伯特骑到他们三人中间。伯特手里拿着弹弓。他递给阿兰六个钢珠,罗兰也拿到六个。随后他扬起眉毛做出询问的神情,罗兰点头示意准备就绪,于是三人开始策马奔跑。
层层尘雾向他们迎面扑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时而只能看到三个掩护手的影子如幽灵般飘忽不定;时而尘土完全把他们淹没了,不见一丝影子,但三个男孩始终紧跟其后。罗兰绷紧心弦,准备着万一其中某个掩护手转身发现他们,但一个都没回头——谁也不想让身后的沙尘擦伤自己的脸。另外,那些掩护手也没有听到什么需要警惕的声响。马蹄踩在沙土地上,基本没什么声音。
当他们距掩护手只有二十码的距离时,库斯伯特点了下头——在射程之内了。阿兰递给他一个钢珠。伯特在马上坐直,把钢珠扔进弹弓的弹槽,拉紧弓弦,等一阵风减弱,立刻把钢弹发射出去。前面骑在左边的骑手像被针扎了似的抽搐着身子,刚稍稍抬起一只手,就从鞍上倒了下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两个同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右边那人动了一下,罗兰本以为他发现有状况,但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伯特就发了第二颗钢弹,中间的掩护手一头栽倒在马脖子上。受惊的马狂暴乱跳,那人像没了骨头似的重重地摔到地上,头上的宽边帽滚落到一边。风又平息下去,罗兰能清晰地听到脚放进马镫时膝盖发出的咔哒声。
第三个骑手终于转身了。罗兰瞥见一张长着络腮胡的脸——嘴里叼着根香烟,烟被大风吹灭了,还有一只惊骇的眼睛——紧接着,库斯伯特的弹弓又射出了第三颗子弹。那只诧异的眼睛变成了一只红眼窝,人从鞍上滑下来。他惊惶地摸索着找报警号角,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解决三个了,罗兰心想。
他踢着拉什尔飞奔起来。两个伙伴也加快了速度,冲入尘雾,他们三人之间只隔了一个马镫的宽度。刚刚被解决掉的掩护手的马向南跑去,这太好了。通常情况下,没有骑手的马在眉脊泗并不会引人注意,但有马鞍的马就——前面有更多的骑手:一个人,再前面是两人并行,接着又是一个人。
罗兰取出匕首,骑到前面的那家伙身旁,他现在成了队尾,但全然不知。
“有什么消息吗?”他闲聊般地问。当那人转过身的一刹那,罗兰把刀捅进他胸口。这个牧人的嘴巴和鼻子用大围巾裹了起来,像歹徒蒙面似的,围巾上露出的那双眼睛瞪了出来,惊骇茫然,接着他从马上滚落下去。
库斯伯特和阿兰驱马从他身边骑过,伯特放慢了速度,用弹弓击倒前面的两个骑手。再往前的一个家伙听出风声里夹杂着别的声音,于是转身想看个究竟。但阿兰已经拔出刀子,他手抓刀尖,抡圆了手臂把它甩出去,这是他们以前就训练过的动作。当然,现在的距离对这种投射来说远了一点——他们相距至少二十英尺,更何况有风——但他正中目标。刀刺中了大手帕包裹下的突出部位。那人的手胡乱摸着抓到刀把,刺入喉咙的刀身周围发出哽咽的声音,不一会儿,他也从马上掉到地上了。
七个。
真像鞋匠和苍蝇的故事,罗兰暗想。心脏在他胸膛里缓慢沉重地跳动,他跟上了阿兰和库斯伯特。风凄冷地悲鸣着。灰尘到处飞扬,在空中打着漩涡,然后跟随着风的一阵平息,尘埃重新落到地上。他们前面还有三个骑手,再往前就是主力队伍了。
罗兰指着前面三人,做出拉弹弓的手势。然后又对着那三人前面的队伍做出开枪的手势。库斯伯特和阿兰点头示意。他们骑上前,和那三人挨近。
伯特干掉了其中的两个,动作干净利落,但第三个人身子往旁边一侧,库斯伯特本想打他的头,结果钢珠只擦到他耳垂。不过所幸罗兰已经拔出枪,在那人回头的当口,对着他的太阳穴猛的一枪。枪声响起,前面十个,也就是乔纳斯队伍四分之一的人这才意识到麻烦来了。罗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占优势,但他清楚行动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暗杀结束了;摆在面前的是赤裸裸的屠杀。
“冲啊!冲啊!”他尖声喊道。“枪侠,向我靠拢!向我靠拢!打败他们!不留活口!”
他们往主队冲去,就像狼攻进了羊群,前面的人还没弄明白身后何人,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击毙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三个男孩都接受了严格的枪侠训练,虽然欠缺经验,但敏锐的眼睛和年轻人迅捷的反应能力弥补了不足。在他们枪下,悬岩东面的沙漠成了一片屠杀场。
他们尖叫着不停地开火,其他什么都不想,像三刃刀似的深入措手不及的眉脊泗纵队。他们弹无虚发,枪枪毙命。马四处逃窜,有的人翻下马,被卡在马镫里的靴子拖住脚,倒挂在马上;有的人死了,有的只受了点轻伤,却被慌乱狂奔的坐骑活活踩死。
罗兰双手持枪,骑着马一路开火,嘴里咬着拉什尔的缰绳,以防绳子垂到地上把马绊倒。左边的两个倒下了,接着是右边的两个。前面的布赖恩·胡奇坐在马上转过身子,长着短粗络腮胡的脸惊讶地拉长了。他伸手去拔身边一个结实的铁匠肩膀上扛的鸟枪,脖子上挂的球形收割节符咒在胸前摇晃,叮当作响。但他还没来得及握到枪把,罗兰就把他脖子上的银球符咒打飞了,子弹穿透了心脏。胡奇痛苦地往前翻出马鞍。
库斯伯特赶到罗兰右侧,又把两人打下马。他对着罗兰狂放不羁地咧嘴一笑。“一切顺利!”他大声喊着。“这些大口径够结实!”
罗兰灵活的手指推开两把手枪的枪膛,迅速上满子弹——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立即又开火了。这时他们几乎已冲过了整个队伍,稳稳地骑马一路前进,把两边以及前面的人一一放倒。阿兰后退了几步,在罗兰和库斯伯特身后打掩护。
罗兰看到乔纳斯、德佩普和伦吉尔驾马转过头,正对着攻击者。伦吉尔抓着机关枪,但枪带缠在敞开的衣领里面,每次去抓枪托,枪托总是弹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他厚厚的金灰色胡子下的嘴愤怒地抽搐着。
这时,哈什·伦弗鲁高举长着锈斑的五发式手枪,骑到罗兰、库斯伯特和那三人之间。
“神惩罚你们!”伦弗鲁叫喊着。“啊,你们这帮下流胚子!”他扔掉缰绳,把五发式手枪托在肘关节上,好缓解后冲力。狂风邪恶地呼啸着,棕色的沙砾漩涡把他团团包住。
罗兰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也不准备躲闪。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头脑一阵发热,好像火炬在玻璃罩子里燃烧。他吼叫着向哈什·伦弗鲁和他身后的三人飞奔而去,缰绳仍然咬在嘴里。
乔纳斯直到听见威尔·迪尔伯恩的叫声,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冲啊!向我靠拢!不留活口!)这是他熟知的古老冲锋语。接着枪声响起,他明白过来。他调转马头,身边的罗伊也这么做了……但他最在意的是袋子里的球,它是个既强大又脆弱的玩意,此时正挂在马脖子上摇来晃去。
“是那几个孩子!”罗伊惊呼道。惊骇的神情使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愚蠢。
“迪尔伯恩,你这个杂种!”哈什·伦弗鲁吐了口唾沫,手中的枪响了。
乔纳斯见迪尔伯恩的宽边帽掀了起来,帽檐被掀掉了。接着,男孩开火了,他是个好枪手——胜过乔纳斯一生中见过的任何人。伦弗鲁被子弹的冲击力推出马鞍,往后弹到空中,两条腿在空中胡踢乱蹬,手仍死握着那支手枪,朝灰尘弥漫的蓝天射了两发子弹,随后仰面摔到地上,滚了几下,侧身死了。
伦吉尔的手刚才还在抓滑落的金属枪托,这时突然停滞不动了,只是诧异地瞪着眼,不敢相信从尘雾中竟然幽灵似的冒出一人向他袭来。“退回去!”他大喊一声。“我以牧马人协会的名义命令你——”接着他的前额多出一个大黑洞,就在他双眉相连的眉心正上方。他双手甩过肩膀,掌心向前,仿佛要宣布投降。他死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小兔崽子,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小子!”德佩普怒吼道。他准备拔枪,可是他的左轮手枪钩在披肩里了。他使劲想把枪拉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罗兰的枪炸花了他的嘴,他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喷出一股鲜血,子弹直打进他的喉结。
不可能,乔纳斯恍惚地想着。不可能,我们有那么多人。
但事实就是如此。内世界的男孩们每发必中;他们的表现可以被当做枪侠训练的教学范例,是如何在势力不均的情况下以少胜多的绝妙案例。乔纳斯组织起来的由牧场主、牧人和城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组成的纵队被彻底摧毁了。没死的人如丧家之犬,快马加鞭四处逃蹿,仿佛身后有成百个从地狱里释放出来的魔鬼追赶他们。其实他们身后的杀手远远不到一百个,但却有相当于一百人的战斗力。尘土中,尸体到处都是,正当乔纳斯扫视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时,他看到了充当袭击者后卫的斯托克沃思——他把一人从马上撞下来,等他摔到地上,在他脑门上加了一枪。神啊,他无助地想着,那人是克罗伊登,经营钢琴牧场的克罗伊登!但他再也没办法回到他的牧场了。
现在轮到迪尔伯恩举着枪向乔纳斯逼近。
乔纳斯一把抓住马鞍前桥上绕着的口袋细绳,随着手腕两声短促响亮的咔哒声,绳子从马鞍上松了出来。他把袋子高举在风中,咬牙切齿地掀着嘴唇,长长的白发在风中飘拂。
“再走近一步,我就把它摔烂!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们几个年轻的傻瓜!站着别动!”
但罗兰仍然向前冲去,没有丝毫踌躇,根本没有停下来思考;现在他的手为他思考抉择。事后他回忆的时候,当时的情景显得遥远,寂静,奇怪地扭曲了,好像透过一块坏镜子或巫师的玻璃球看东西似的。
乔纳斯暗想:诸神哪,是他!是亚瑟·艾尔德本人来抓我了!罗兰举枪瞄准,在乔纳斯的眼前,那枪筒大如矿井入口,乔纳斯突然记起,在烧毁的牧场抓这个毛头小子时,他在灰尘满地的庭院里说过的一句话:像你这种人的灵魂永远都别想离开西部。
我知道,乔纳斯心想。当时我就预感到我的卡走到尽头了。但毫无疑问的是,在玻璃球的问题上,那小子不会冒险……他冒不起这个险,他是那个卡-泰特的核心,他冒不起险……
“向我靠拢!”乔纳斯叫道。“伙计们,向我靠拢!看在诸神分上,他们只有三个人!向我靠拢,胆小鬼!”
但没人向他靠拢,他现在是孤家寡人——伦吉尔死了,那把愚蠢的枪还挂在身边;罗伊死不瞑目,呆呆地怒视着苦涩的天空;奎恩特撒手逃了;胡奇也死了,跟随他们的牧人都逃散了。只有克莱还活着,但他离这里好几英里。
“我要砸烂它!”看着眼神冷漠的男孩像死神最得力的干将一样向他逼近时,乔纳斯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对诸神发誓,我要——”
罗兰用拇指扣下左轮手枪的扳机,开了火。子弹击中抓着袋绳的刺青手,不偏不倚穿过正中,手掌被炸飞,只剩下五根手指在海绵似的血肉模糊的一团红色上不停抽搐。起先罗兰还能看到蓝色的灵柩刺青,但不一会儿,喷涌而出的血就把它完全覆盖了。
袋子从乔纳斯手中落下。拉什尔向乔纳斯的马撞去,把它挤到一边,罗兰敏捷地伸出胳膊,接住了袋子。乔纳斯眼看着宝贝被人夺走,绝望地尖叫着抓住罗兰的肩膀,差点把枪侠从马鞍上掀下来。乔纳斯一滴滴冒着热气的血溅得罗兰满脸都是。
“臭小子,把它还给我!”乔纳斯到披肩下胡乱摸索了一阵,又拔出一把枪。“还给我,它是我的!”
“不再是你的了,”罗兰说。尽管体形庞大,拉什尔还是敏捷轻盈地来回跳跃,罗兰放了两枪,子弹径直钻进乔纳斯的脸庞。乔纳斯身下的马仓惶乱跳,砰的一声,白发人像只死鹰似的朝天瘫倒在地。他的手脚缩了一下,抽搐了一阵,颤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
罗兰把袋子的拉带绕在肩膀上,骑回去与阿兰和库斯伯特会合,准备帮他们一把——但没有这个必要。他们俩并肩坐在马上,停在风沙弥漫、死尸遍布的道路尽头,惊愕地睁大眼睛——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地历经炮火洗礼的男孩才会有的眼神,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竟然活着从战火中穿过来了。只有阿兰受了点轻伤,子弹在他的左侧面颊上划了一道口子,这伤很快就愈合了,但留下了一道永久的疤痕,他将带着这道疤痕直至死亡。事后他说记不清是谁向他开的枪,也忘了是什么时候被擦伤的。在枪战中,他完全忘记了自我,对开战后的细节只留下些模糊的记忆。库斯伯特的状况和他差不多。
“罗兰,”库斯伯特说。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向你致敬,枪侠!”
“向你致敬!”
风沙把库斯伯特的眼睛弄得又红又肿,像是哭过似的。罗兰把没用完的钢弹递给库斯伯特,心不在焉的,好像连递过去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库斯伯特接过来把它们收好。“罗兰,我们还活着。”
“是的。”
阿兰茫然地四下张望。“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那里至少有二十五个人,”罗兰边说边朝铺满死尸的道路做了个手势。“其他人——”他挥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半圆形,左轮手枪仍旧握在手里。“他们逃了。他们已经知道中世界的战争是什么样的了。”
罗兰把袋子的拉绳从肩头滑到手里,把它挂在鞍桥上,然后打开了袋子。起先袋子里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漂亮的粉色光开始在袋子里无序地跳动起来。
光像手指一样爬上枪侠光滑的脸颊,闪烁在他的眼睛里。
“罗兰,”库斯伯特突然紧张地叫道。“我觉得你不该玩那玩意。尤其是现在。悬岩上的人可能已经听到枪声了。如果我们要完成计划,我们没有时间——”
罗兰根本没理睬他。他把两只手塞进袋子,把巫师的玻璃球捧出袋子。他把它举到眼前,没有意识到乔纳斯染在他身上的血迹弄脏了球。玻璃球并不介意;它已经不是第一次沾到血了。里面的光先是杂乱地闪动旋转了一会儿,接着,粉红的光开始像幕布一样揭开了。罗兰看到了球里的东西,一瞬间忘了其他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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