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曦正准备过一道月洞门,听见她的叫声,回头对她笑问:“母后怎么出来了?”
说着,折身迎了上来,握着十娘的手道:“母后有事吗?”
“嗯!”
十娘点点头,牵着她进了侧面一座清静的小院落,沿着青石小道行了数十步,这才推门带她进了一个幽静少人的静室。
华曦从未与母后如此亲昵过,心中有些说不清楚的奇怪的感觉,直到进了静室,才出声又问:“母后是有重要的话要对孩儿说吗?”
十娘从里面撇上房门,又抬手在屋子四周布下一个强劲的结界,这才转身走到华曦的身边:“华曦!”
“嗯!”华曦乖巧的答应着,又有些好奇的不断用目光去看四周泛着玄光之色结界:“母后这是什么术法?好厉害的样子!”
“这是已经快要失传的驭兽术!”
十娘说着,驱动体内的五行符源,分别凝成白,红,黑,绿,黄五种颜色的符源之气,五只小光团在她的掌心犹如有生命一般,上下灵动的轻跃不停,流火璀璨,令人眼花缭乱。
她微微闭目,以心念驭动五行符源左右上下的滑行,以五道不同颜色的符源之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十分繁复复杂的印结。
她在全神贯注以符源结印的时候,华曦已经看呆了过去,心中无限向往的暗道,母后这是什么术法?今日母后将她带进这静室,莫不就是想要将这术法传授给她么?
华曦有些莫名的小激动,小雀跃。
而后,又有些小担心,这么厉害的术法,能抵抗身体里面的大黑洞么?能不被黑洞吞噬吗?
正猜度着,右手手掌已经被母后鸠十娘一把抓住,在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五行符源结成的印结径直往她的掌心袭来。
华曦大叫,钻心的剧痛让她马上就将手从母后的手中抽了回来,撅嘴抱怨说道:“痛呀母后!”
十娘的眉目之间,却颇有些欣慰的味道:“你看看!”
华曦摊开掌心,看着手掌上不规则分布着的五颗痣一样的东西,再次轻嚷道:“母后,这是什么嘛?好难看!”
十娘抬手从她的掌心上面抚过,五行符源已经隐没在了她的掌心。
她顺手握住华曦,有些动容的歉然道:“华曦,这十五年,母后有愧于你!这五行符能为你挡灾避祸,也算是母后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十娘说着,伸手将华曦拥进了怀里。
对于这个十五年来唯一的拥抱,华曦有些不适应,身子在她的怀里有些发僵,迟疑道:“母后,你今日是怎么了?”
十娘的手在她的后背上面轻轻抚拍,松开了她:“母后没事!你去誊抄经卷吧!”
华曦低头看了看已经恢复如常的掌心,心中虽有疑惑,却也还是听话的往门口走去。
十娘抬手去了结界,跟着她一起出房门。
屋外,魅影正背对着房门负手而立,听见吱呀门响,转过身来看向她们:“谈好了?”
华曦本来想要接口回答,可是看见他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越过去,直接看向了她的身后,当下也就垂了眼眸,行礼告退下去了。
十娘从屋内走出来,看着华曦的背影,对魅影说道:“魅影,她的身体里面封印着魔尊,你以后多跟着她一点,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魅影怒气未消,沉声道:“你会害怕魔尊出来?十娘,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现在对天下苍生的祸害,已经不亚于魔尊了!”
十娘有些诧异他的用词,拧眉道:“祸害?”
“可不就是祸害么?因为你执意要为夜兰息凝炼魂魄,城中但凡是个男子,都逃不掉三十而衰四十而亡的命运……”
魅影决定戳醒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的十娘,便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雷鼎吗?当年是铁塔一样的壮汉,五年前就白发苍苍露出老态,三个月前已经死在了家里!还有佣兵团里面的众多兄弟,当年拉出去就是一支威风八面的队伍,可是现在你再去看看,老的老,死的死……”
十娘目光有些躲闪,虚弱的辩驳说道:“我,我不是在五年前就让你推行导引内修之法么?他们若习练了内修之法,又怎么会……?”
魅影轻嗤了一声,伸手折下院中一截树枝,将断口处给她看:“十娘,天地之间灵力枯竭,草木都不能存活,更何况是人?你因为一己执念,让整个点苍大陆的生灵都陷入了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那树枝的端口处呈现一片死灰之色,半点儿生命的绿意也没有。
十娘抬起目光看向魅影:“你在怪我?”
魅影眼底掠过痛色:“我在担心闻安口中的天谴!十娘,为了一个夜兰息,你已经走得太远了!”
她拧眉沉吟了一会儿,旋即又缓缓笑开:“魅影,只差一魄了,只差一魄,夜兰息的魂魄就齐了!”
他看着她的笑,心里有些没底:“十娘……”
她没有再说话,从他的身边拂身过去,出了院子。
魅影站在那里,无力的叹息了一声,步伐沉重的跟着走了出去。
……
悬空寺是目前的大同帝都当中,摄取天地灵气最佳的地方,现如今总算是成功的凝成了一魂两魄,十娘也不再耽搁,马上便让宫人准备轿撵,回皇宫去。
华曦公主则还需要留在悬空寺,誊抄七日经文才能回宫。
她原本是极不情愿的,后来听说魅影要留下来陪着她,这才安下心来。
十娘乘坐的凤辇在冰璃宫停下来时,天色已经渐晚,重重暮霭在四周弥漫。
两个眉眼细长,长相秀丽的宫婢从里面慌里慌张迎了出来:“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她轻轻嗯了一声,抬步往里面走去:“皇上还好吗?”
一个宫婢快步上来接过她身上的白貂大氅,一边恭谨不安的回答说道:“回皇后娘娘,皇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准我们进去,送进去的饭菜也都不动,只是要酒!”
十娘停下脚步:“都别跟着了!下去吧!”
“是!”宫婢小心的答应着,倒着退了下去。
十娘仰头吁出一口闷气,再往前走,脚步就有些发沉了。
青石路的尽头是白玉台阶,台阶的尽头是紧闭着的殿门,在这暮色渐起的黄昏,显得有些了无生气。
经过院中一口露天水缸的时候,十娘伸头往里面看了看。
暗淡的天光,依旧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她年轻妍丽的容颜,她抬手想要抿鬓边的发丝,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她现在要的,不应该是容颜靓丽,而是白发苍苍才对。
可是她并不会易容之术,也没法将自己的样貌改变,只能将发丝拍得松散凌乱一些,又捧起双缸中的清水,将脸上的胭脂和匀面的茉莉粉洗掉。
素面朝天,却反而更显年轻了些。
她无奈,只得就这样转身上了白玉台阶,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迎面而来的是灰尘和酒气,呛得她连忙掩住了口鼻,往前面唯一有烛火的地方走了过去。
沿途经过的门帘上结有蜘蛛网,四周的物什上也都有些积灰。
前方残烛下有一身姿伟岸的男子,华衣白发,背对着门口斜倚在软塌上,听见身后有动静也不回头,一边往口中倒酒,一边哑声道:“把酒放下,出去!”
十娘心酸道:“夜兰息,是我!”
他手中的酒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更是厚重暗哑了些:“出去!”
她眼中升起朦胧水雾,往他的身边慢慢走来:“夜兰息,我成功了,一魂二魄我已经炼成,你……”
“出去!”帝王迟暮却依旧是帝王,怒喝中依旧有着威严的气势。
她被震得瑟缩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哀求道:“夜兰息……”
他从软塌上有些费力的站起身,一袭华衣穿在他的身上空荡荡,显出几分形销骨立的萧条之味来。
他抬起枯槁的手将窗户推开,看着满院子的衰败,喃喃道:“十娘,十五年前我要这天下,要这江山,并不是想要它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杀戮冲天也好,血腥遍地也好,那至少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人世间,可是你看看现在,看看这天地间的丧葬衰败之气,这天下,是毁在我夜兰息的手里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冬日暖阳下,被不经意震落下来的灰尘。
她踩着残烛散发出来的惨淡光晕,往他的身后走了过去,自幻囊中将好不容易凝练成的一魂二魄取了出来,欣喜道:“夜兰息你看,有了这一魂二魄,你就只差一魄了……”
他瘦削枯槁的手撑在窗前的桌子上,低头涩笑起来,苍老的声音当中透着些嘲讽:“十娘,我与你谈江山,你却与我谈魂魄,你我夫妻二人,真是渐行渐远了!”
她急忙绕到他的面前:“夜兰息你听我说!”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微微有些浑浊的目光看向她,:“十五年了,我急速衰老,你却依旧明艳如初,十娘,老天待你不薄呀!”
十娘不接他的话,又将手中散发着微光的魂魄递给他看:“夜兰息你别怕,有我在,老天也不能薄待了你!”
说着,就要将手中魂魄渡入他的体内。
夜兰息却突然出手横扫过来:“我不要这东西!就为了我一人性命,你看看你将这天下颓败成了什么样子!”
手中魂魄被他用力一扫,往斜处横飞了出去。
十娘的手指间急忙弹出符源之气,稳稳将这得之不易的魂魄收了回来。
她面色平静,声音里面却有些委屈:“夜兰息,你别怪我好吗?我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呀!”
他又急又气,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要晕厥过去了:“你,你……罪孽……”
十娘急忙将他扶住,让他在软塌上面慢慢躺下来,语气温柔的劝说道:“你身子虚弱,就别动气了,你想打我想骂我,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吧,到时候我绝不还手,也不躲避,定由着你把气出足了!”
夜兰息看着恹恹跃动的残烛,虚弱的喘息道:“十娘,你,你走火入魔了……,我对于魂魄一事,看得很,很开……,现如今,国事有太子承瑞操持,华曦自小就聪慧懂事,我也都是不操心的!……,只有你,你让我觉得好不安呀十娘……”
十娘吻他的白发,吻他的额头,轻声诱哄道:“夜兰息,你太困了,好好休息吧……”
趁着他意识昏沉的时候,她顺利的将一魂二魄渡入他的身体里面。
为了这一魂二魄,她花费了不少功夫,强行抽去天精地髓凝炼而成,为这,还引发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冰雹。
回宫的途中,她也看见了被砸毁的房屋,被折断的树木,确实如同夜兰息与魅影说的一样,天地之间,当真是一片颓败衰竭。
至于他们口中的灵力枯竭,这一点她也是相信的!
从城中男子的急速衰老就可以看得出,现如今的点苍大陆,已经距离人间炼狱不远了。
可是她也不想这样呀,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
原本以为凭借手中阴阳鼎,很短的时间内就能为夜兰息凝炼魂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凝炼魂魄会如此困难。
十多年的时间,她想尽一切办法,才只凝炼出夜兰息的一魂两魄。
眼看着只有两魂四魄的夜兰息快速的衰老,她心中也是焦急万分,想着一定要在他的生命走到终结之时,为他聚齐所有的魂魄,这样的话,他才能顺利通往轮回道,她也才能在往生路上等到他……
所以,她才想到了用身体里面强大无比的符源之气,强行抽天精地髓为夜兰息凝炼剩下的一魂三魄。
整个过程还算比较顺利,除了引来一场大冰雹之外,好似天也没塌,地也没陷。
不过,好可惜的是,她抽取的天精地髓好像是少了些,凝炼出来之后,才发现还差一魄。
而更加糟糕的是,阴阳鼎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被闻安给收走了!
她看着身边的夜兰息呼吸渐渐均匀平稳了些,心道,等着把手中的事情办完,还得动身去一趟幽冥司,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得让闻安将阴阳鼎再借来一用。
她给夜兰息的身体里面渡了些护体的符源之气,又扯过锦被帮他盖上,这才站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将窗户关上。
夜里风凉,夜兰息会禁不住的!
她在到处都是薄灰的各处看了看,这处宫殿位置偏僻废弃已久,夜兰息放弃前方奢华舒适的宫殿不住,偏偏要住在这里,其实是为了躲她。
自从五年前夜兰息的身体开始快速衰老之时,他便想方设法的躲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垂垂老矣的样子。
一年前,他更是执意独自住进这冰璃冷宫,关门闭户不让人靠近,算是顺应了天命,彻底的放逐了自己。
十娘却一刻也未放弃过,逆天而行,誓要为夜兰息聚齐魂魄。
她知道他在怪她,不过没关系,只要聚齐了魂魄,他们今后就还有几生几世的时间,足够他看清楚她的良苦用心。
她突然有些想要喝酒。
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只酒壶摇了摇,轻轻放下之后,又将另外一只捡了起来。
这一次运气好,鹤嘴铜壶里面竟还有小半壶。
她也不用酒盏,直接就着鹤嘴仰头喝了两口,味道浓烈香醇,咽下之后,口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桃花香。
她忍不住又喝了两口,眼眶渐渐就湿热起来。
由于她滥采万物灵气凝炼魂魄,那本应该盛放在三月的灼灼桃花,已经好几年不曾开过了。
而手中这桃花酿,让她想起了当年在醉仙楼的和风阁,她与宽衣大袍,风仪无双的夜兰息两人凭窗而眺,看街道上一个女童正吹泡泡,而那个可爱的小男童则欢天喜地的追逐那些一触就破的泡泡,忽而那男童回头看向他们,抬手一指,童声琅琅道:看,好漂亮的哥哥姐姐……
十娘恍惚了一下,才惊觉此地不是醉仙楼的和风阁,而是荒废多年的冰璃冷宫。
她回身看了一眼软塌上安稳入睡的夜兰息,又想着他日日举着这桃花酿,站在窗边,回想当日之景,心中定是无边的荒芜与凄凉吧?
她仰起头,将壶中桃花酿悉数喝尽,转身走了出去。
……
姜府昨夜有人闯入,今日便多了很多人守卫。
只不过,这些人在十娘的眼中,都与死尸无二,指尖轻弹,御火符便将这些劣质傀儡烧得连渣都不剩。
伸手推开吱呀呀沉重的木门,十娘抬步走了进去。
根据华曦的描述,她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种满了吸血藤的药园。
吸血藤感觉到有人靠近,全部都兴奋得张开了叶片,藤茎也微微直立起来,准备着随时吸取活人身上的鲜血。
可是随着十娘的靠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符源之气,令这些吸血藤吱唔一声垂下了藤茎,叶片闭合,藤蔓全部都紧贴地面,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异动。
十娘眼风冷冷一挑,抬手挥出符源之气,诡异的淡蓝色火焰贴着地面燃烧起来。
刚才还嚣张的吸血藤,此时全都萎了,一根根胡乱扭动,被符源之火烧得哀叫连连,刺耳的吱吱声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十娘正看着这片蓝色的火海,忽感觉到四周空气有细微的波动,七八根土色的长钉携带着丝丝劲风,往她的要害处疾射了过来。
她急忙身形掠动,避开这些长钉的同时,目光看向前方点着无数红色纱灯的曲廊。
曲廊上面站着一位与华曦年龄不相上下的妙龄少女。
少女面色清冷,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裳,站在红灯迷离的光线下,处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中,那少女身上的裙裳便白的有些刺眼,白的有些惊心动魄。
稚龄的白衣少女,站在曲廊上与十娘冷冷对望,夺人的气势竟是丝毫也不输给十娘。
十娘心中暗诧:这少女莫不就是鸠七娘的女儿?姜云霓?这姜云霓年纪小小却身手不俗,气势逼人,比起自己的华曦强太多了……
念头尚未转完,曲廊上的少女突然踩着旁边一簇娇嫩的花枝,往她这边直掠而来,同时娇喝道:“什么人,胆敢毁我药园?”
说话之间,已经又是数枚长钉迎面射来。
十娘抬手一扬,精致的袖袍已经将这些长钉全部卷了下来:“你是姜云霓?”
云霓落在她的前面,小小的下巴一抬,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毁我阿爹阿娘的药园?”
十娘撒开袖袍,长钉叮叮当当的掉落在地上。
“药园?这真是药园吗?”十娘说着,抬手一掌挥向已经将吸血藤烧得干干净净的空地。
强劲的掌力过处,一个巨大的深坑出现。
被泥土掩盖着的骨骸也被她的掌力击打飞了出来,有些骨架就落在姜云霓的脚边。
这些头颅和骨架都很小,一看就是孩童的遗骸。
姜云霓清冷的脸上露出悚然的神色,结巴道:“这,这……”
十娘道:“云霓,你现在可知道了?这根本就不是药园,而是一个坟场!”
见云霓小脸煞白,十娘也不忍心刺激她,便放缓语气问道:“云霓,你阿爹和阿娘呢?”
对面红灯曲廊的深处突然传来了鸠七娘的声音:“啊!谁毁了我的吸血藤!”
紧接着,永姜与鸠七娘两人双双从曲廊尽头快步走了过来。
红灯掩映之下,两人倒真有些郎情妾意的味道。
这吸血藤是鸠七娘与永姜两人为了淡化身体里面的尸毒,花了很大的价钱,从异士手中购得。
她们将吸血藤种植在这园中,以孩童的新鲜血肉为肥料,才让这些吸血藤茁壮成长至今。
没想到今夜却突然就被无名之火付之一炬,鸠七娘与永姜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气势汹汹赶过来,看清楚站在园中之人,竟是宿敌鸠十娘,两人的眼眸中都露出了凶光:“鸠十娘,你活腻了!”
十娘不在意的扬了扬眉,问旁边的姜云霓:“她们是你的阿爹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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