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防火防盗防师弟

绝情

    霍唯竟白了头。
    这个事实在穆清嘉脑海中划过。他想:师弟为何会白头?
    但他很快便放下了这份思索。
    纠结原因似乎毫无意义,霍唯须发黑白与否,都不会影响他杀都元。
    玃如呦呦悲鸣,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看到横空出现的穆清嘉,霍唯有一瞬间愕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握紧对方伸出来的手臂,翻身跨上玃如,坐在他身后。
    身体相贴时,穆清嘉感受到他耗竭的真元,心中微动。
    “别用灵气。”他淡淡道,“我来。”
    风烟散去,都元看清来人的面貌,骇然大惊:“怎么可能!?”
    他迅速压下心头震惊,施术掀起漫天血焰,轰然撞向玃如。
    鹿角变幻,撑起一堵灵气屏障,将爆炎阻挡在外。穆清嘉不再分心,运起冥蝶剑,专注对敌。
    失去欲魂之后,他心思清明,往日那徘徊于剑心之上的诸多柔软和顾虑皆消散干净,残缺的剑意反倒变得浑然完满,从前使不得的剑法,也能轻易用出。
    白衣剑客身骑一鹿,道心牢固,冷面含霜。都元有种错觉,仿佛那不是临皋派的废物大弟子,而是剑尊者再世。
    剑尊者的剑意如冰般酷寒无情,眼前剑修的剑意则蕴含着无限生机,剑气连绵不绝,蔚然不歇,如潮水般压迫着都元,让他毫无喘息的时间。
    仿佛就要被这柔和的狂潮淹没一般。
    窒息感扑面而来,越是对招,都元便越觉难以置信。
    对面的剑修,曾是他眼中“穆洹真的大弟子”,是一介“废物剑修”,是“凑巧杀了力言尊者的修士”。
    而身居尊者之位的他,现在居然在一个元婴后期“废物”仙修的手底下,感到了窒息?!
    “天道。”都元喘息着道,“竟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但在穆清嘉的攻势之下,他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能用尽全身解数去抵挡那精确到极致的剑法。
    然而,穆清嘉本身的修为有所限制,加之冥蝶剑与他灵气属性不合,数息间二人交手百来回合,都没能对都元造成致命伤。
    穆清嘉知道,附灵玃如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再这样拖延下去对他们不利。当他思索着如何速战速决时,一只手从身后覆住了他持剑的手。
    恢复体感之后,穆清嘉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霍唯的触碰。那触觉不复金焰带给他的滚烫颤栗,而是属于霍唯本身。
    莹润如玉,带着经年剑茧,不是他想象中的烫热,而是温暖而值得依赖的。
    他有些神思不属,回忆着、对比着两者之间的差别。
    却听霍唯沙哑道:“我的火,配合冥蝶剑,可烧灼魔魂。”
    穆清嘉想起正事,颇为鄙夷刚才走神的自己。
    “好。”他表示明白。
    他一手扶鹿,一手扣住霍唯的手腕,两人同握冥蝶剑。穆清嘉拥有玃如所赐予的无限天地灵气,以及对冥蝶剑的掌控权。而霍唯则拥有点燃冥蝶妖火的血脉,与剑意剑术。
    一剑斩落,其威力果真非同小可。灵气极度充盈之下,霍唯大开大合,接连用出“阳炎五式”:日中昃、沐扶桑、贯白虹、金乌坠、灭无赦。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手腕的每一次翻转,每一此脉搏轻微的颤动,每一次灵气行走经脉,尔后喷薄而发。
    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年少时,在皋涂山中,玄衣剑修一遍一遍地舞剑,月光落下,照出他俊美无俦的面容。
    穆清嘉总是在一旁沉静地观赏。他看得太多,也太认真,所以几乎与玄衣剑修本人同样,将那套剑法熟记于心。
    他根本不需要霍唯牵动,手腕便沿着冥蝶剑该去的方向挥动起来。双臂有如单臂,双人有如一人。
    霍唯的剑法是华丽而致命的。灿金的优雅圆弧于长夜翩跹,又震为漫天碎金,洒遍山林,见之使人迷醉,触之使人命陨。
    如此连绵不绝的火灵气暴动之下,都元应接不暇,只得咬牙硬撑。九曲枪杆上的裂纹迅速扩张,最后轰然断裂。
    他弃了法器,须发散乱,狼狈不堪,暴露出本身的煞气暴戾。
    一道光焰刮破胸腹,都元惨声嘶号,不是因肉|体痛觉,而是为魂魄灼烧之痛。
    他想起了死在冥蝶剑下的弃魔。
    娄磬的魂魄缩在身躯一角沉眠,而都元的魂魄则直面这滔天烈焰。那发自魂魄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魂,只愿将魔魂龟缩起来,却无能为力。
    他的痛苦嘶号声越来越弱,身体不再灵便,眼神中呆滞与恐惧交替。
    穆清嘉冷眼俯视他的惨败,灵气自主运转,心思却周游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想清楚了很多事。
    比如,为何霍唯总是能找到他。
    因为人之三魂有微弱的联系,他身具霍唯一魂,自然走到哪里都会被他发现。
    而这份联系,随着元神逐渐顺服于他,而慢慢渐弱,直到近些日子,消失不见。
    再比如,他想清了霍唯为何咳血,为何白发。
    因为他剥离元神,将之嵌入自己体内。自此生息断绝,寿元骤缩,初显老态只是开始。
    霍唯会死。
    穆清嘉冷静地想着,若是霍唯死了,就少了一个对他好的人,从此往后没有人愿意奋不顾身地对他好了。
    大弊。
    他心如止水,耳边却传来玃如的悲鸣。
    好吵。他心道。
    但仍有一事,未能得到答案。
    ——霍唯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把命换给他?
    何必如此?人死灯灭,万事皆空,纵是有千般好处,也体味不到。
    又是一剑破空斩落,都元胸腹斜中一剑,轰然砸落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穆清嘉欲追上前斩获首级,却觉霍唯手腕不住颤抖,压抑的闷咳从身后传来。
    一股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他立刻意识到,是霍唯在咳血。
    “别管我,”霍唯嗓音既哑且弱,“杀了他。”
    穆清嘉没有理会,阖眼以灵眸向下望去。
    只见昊焱尊者魔魂被烧去十之八|九,只剩一抹残魂苟延残喘,即便天道眷佑,再找到新的身体,也是智力低微,终生形如幼儿罢了。
    斩草除根?或是照看霍唯?
    他正在这二者之间游移不定时,玃如突然不再听他操控,四处腾跃,上下颠动,然后一头栽下。
    他们被甩到空中,霍唯抱紧穆清嘉的腰身,旋转跌落。
    转身时的惊鸿一瞥,穆清嘉瞥见了对方雪白的长发,他面容与唇瓣毫无血色,染着丝缕血迹。
    穆清嘉微微一怔,只觉得那抹雪与血,太过刺眼。
    他用出浮空术,稳稳落地。地表草叶生长,形成一条柔软的地垫,他便将霍唯安置于其上,单手轻按在他丹田处,仔细观察他。
    细看来,霍唯变化极大。
    从前锋锐无双的剑修,此时却格外虚弱,仿佛空有一副金玉骨肉,而内在则填充着残花败絮,一戳即破。
    穆清嘉一边用治愈术修复他的内外伤势,一边将木灵气源源不断地汇入其丹田中。
    他丹田中的火灵气只剩可怜的一星,木灵气柔和地环绕着它,引它燃烧自身,从而催生出新的火焰。
    输送灵气时,穆清嘉微微垂首,鬓角发丝软软垂在颊边。
    一双涟水桃花眼色泽清浅,偏偏面色冷淡,显得他既薄情,又柔软多情。
    霍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瞬间都尽纳眼底,这一瞬才不算白白度过。
    在这样的目光下,即便是缺失欲神的穆清嘉,都感到了灼热。
    “难以理解。”他淡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霍唯艰难地读出他的唇语。
    狂风呼啸,玃如在林间奔腾、跳跃,痛苦地挣扎,鹿角化作灵气长鞭,缠住树木,将之连根拔起。
    他呦呦哀鸣,发出他人听不懂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为什么要把命换给我?”穆清嘉认真问道。
    霍唯薄唇紧抿,沉道:“你知道了。”
    穆清嘉只觉他说了句废话。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脸,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即便我因此感恩于你,一生铭记于你——你付出的代价却是死亡。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他提出了一个可能:“因为你想做我的道侣?”
    霍唯眉梢带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然后又压了下去。
    他的确希望如此。但他的寿元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答道:“因为想让你活。”
    “就这么简单?”穆清嘉眉梢扬起,琥珀瞳中浅浅地露出一分错愕。
    霍唯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呛咳出血丝。他眉峰舒展,想到,即便清嘉太上忘情,却仍是那般纯澈可爱。
    ——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境中,道侣的模样。
    穆清嘉莫名其妙,替他擦去唇边血迹,然后听他哑声开口。
    “嗯,就这么简单。”霍唯道。
    数十年以来,他胸膛中汹涌着如烈焰般的情感,滚烫、焦灼,难以用只言片语表达,亦或者,情感本身就无法以话语倾诉。
    他有时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像一盏走马灯,而穆清嘉就是灯芯。灯芯燃烧,岁月静好,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时不慎,灯芯被风雨毁去,只剩苍白的纸,单调的影。
    从此任剪纸兀自旋转,任世界千姿百态,他亦如被锁入暗笼中,剪去四肢,削去五感。幽暗困苦,举世于他无色无味。
    这样的世界,于他毫无意义。
    所以他想要灯芯回来,想要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
    即便无法长久,即便只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玃如之形悄然消散,小木雕嘭咚一声落在林间。欲神失了附身之所,本能地奔向穆清嘉的本体。
    他只觉被轻轻撞了一下,然后世界开始流淌变化,紧接着,剧痛感从心口传来。
    “……阿唯?”他哽咽道。
    一滴泪水落在霍唯面颊上,紧接着是另一滴。
    穆清嘉赶忙伸手捂住双眼,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温热液体溢出手掌,掉落而下。
    他仿佛变成了水做的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滔天洪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淹没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难以呼吸。
    水流在七窍中横冲直撞而不得出,最后从眼眶瓢泼而出。
    “哭了,就丑了。”霍唯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穆清嘉抓握着他的手,脸色涨得微红,哽咽到说不出一个字。他急切地将手放在对方胸口上,试图将元神剥离出来,重新归还给他。
    然而元神遇到了霍唯竖起的壁垒,无法寸进一步。
    “不要……拒绝我。”穆清嘉颤声道。
    霍唯感觉身体不复方才那般虚弱,他缓慢地坐起身来,腰背挺直如松。
    他微微俯视着穆清嘉,另一只手也抚上他的眼尾与鬓发。
    “我修为深厚,没有元神还能再活几年。若你没有,便会直接变回一截木雕。”他沙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穆清嘉跪在他身边,痛苦地弓起身,全身剧烈颤抖。
    不管之前如何强装镇定,现在他面对着师弟的雪发,所有的理智都溃不成军。
    “而且也不必有所亏欠。”霍唯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在力言尊者那里,我欠你一命。在皋涂山与你争执,又欠一命。我只还了一条,你还亏着。”
    穆清嘉仍是猛烈摇头,他想尽办法压制自己爆发的情绪,腾出空余,清醒地思考补救之法。
    ——阿唯是断不肯取回元神了。除非——除非他把自己的元神找回来,两人能一同生活下去,那么阿唯必然不会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将眼泪擦干,憋回去。
    “我知道了。”他道,“我会找回我的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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